骑行不过半个时辰,便抵达了黄氏在凤州南郊的铁器工坊。远远可见铁火腾腾,数座炉灶烟气升腾,火星四溅,尤如荒野里一头伏卧咆哮的巨兽。
工坊门外,早已有一人等侯。
那是黄家长子,黄昱,也就是黄洛的父亲。
他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身形修长,立在坊门前,身穿灰蓝窄袖作服,脚下蹬着一双硬底麻靴。乍一看去,眉眼酷肖其父黄昉,只是面容更冷峻几分,目光中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强硬,与那位在商场上圆融从容的父亲判若两人。
黄昉策马在侧,低声笑道:“这是犬子黄昱,如今为铁器坊之主事。此地所铸,不止凤州所用。自西至秦、陇诸州,东至华阴、武功、邠宁,凡我川陕道上八郡十府之军,军器九成都出自此坊。便是北边的凤翔节度,也常年遣人来购甲买马具。”
李肃这才明白,黄家能在乱世屹立不倒,并非只靠盐铁、布帛和铺面,而是真正控制了杀人的工具,武装根本。
双方互相见礼,便引入内参观。
工坊入口处设有一座兵器展示台,高架整齐排布,地上用厚麻布包裹一层,又泼水压尘。台上兵器森然,寒光隐隐:
有精铸斩马刀三十馀柄,刃长逾四尺,刀脊厚重,用于破阵斩马;
有三钩连环戟、狼牙棒、金瓜锤、铁骨鞭等骑战重兵,戟头与锤面均饰以兽纹浮雕;
更有六尺八尺两类长枪,按轻重划分堆栈,枪锋以精钢覆刃,杆身抛光描漆,坚固异常;
盾类有圆盾、藤背、牛皮覆铁三种,旁置粗制木甲与鳞甲马铠,尚未完工;
台角处还堆着连枷、铁蒺藜、铁叉、掷镞、火药罐与投石索,显是各类兵器都有;
甚至还有三副重弓,扁角兽筋,旁附箭囊,内插铁翎利镞百馀。
不远处内里赤膊的火匠正轮番锻打,炉边喷吐铁花,钳起滚烫赤条,落锤之下火星迸溅,似金龙吐焰;更有童子提水浇铁,霎时间烟蒸火腾,腾雾之中隐见盔甲初形。
兵器架前,黄昱单手揭起一块防尘油布,拣出一柄狼牙棒,轻轻掂了掂,笑道:
“这柄是给秦州的军头们订制的,头灌铅心,棒身三尺二,实重六斤五两。棱角打磨不全是为了伤人,更多是为了撕裂甲胄,打完一个还没死,也出不了声。”
他手指一弹,棒身发出一声低沉“嗡”的回响。
“比起刀剑,狼牙棒没那么快意,但打烂骨头,比谁都利索。”
他随即又取下一杆六尺重戟,双手托起,轻轻一旋,戟身平展如龙,冷光隐隐。
“这是六尺重戟,仿制凉州古式,三钩二刃,主用于步战排杀。戟头是今年新换的炉料,渗了西陇密铁,加淬三火,哪怕碰上南山那批制式铁盾,也能一撩便穿。”
黄昱顿了顿,笑容淡了几分,目光落在一柄不起眼的砍刀上:
“这把,是步军砍刀,长三尺,重三斤二两,看起来粗笨,实则讲究。”
他提起那刀,刀背厚重,刃口宽阔,刀型似唐制横刀略粗。
“你看它没弧线?是故意的。这刀不讲招式,讲一刀斩落的狠劲。适合巷战、破门、乱军中一刀劈面。柄短而稳,刃重在前,马上不如它,步下无人敌。”
黄昱说着将那砍刀横在手中,声音低稳:
“周边七州的步军兵器,十有七八从我们这儿出去。你若想要,我立时给你打一百柄都不在话下。”
李肃眉目上扬,点头称是:“果然是好宝贝,好宝贝,与武林中三大杀器,西瓜刀,啤酒瓶,单车链相比,也不遑多让,佩服佩服。”
黄昱脸色微红,喏喏道:“自然极是。”
随即让李肃先行,唤来身后随从:“速速去打听乌麟忠这家工坊,并买下细刮刀,屁久拼,蛋车裂三大杀器图纸,你们这帮人整天尸位素餐,一点都没跟上技术!”
铁器坊的门楼一过,空气里立刻多了股焦灼的热浪与铁锈味混合的气息。院中是一座连一座的瓦顶大棚,棚下火光炽烈,铁水咕嘟,锤声轰鸣,日夜不息。
这是凤州最庞大的铁器制造坊,昼夜运作不歇,专为各州兵备军头供货,铁甲、刀枪、戟矛、钉锤无所不造。
中院设有四座大型炉堂,燃料为秦岭松木炭与劈柴混烧,由后山驴车日日运来,存于北角炭库。铁料则多采自西川与河东贩入的熟铁、生铁锭,每十日一入仓。
炉火之侧,工匠分作数营:
锻打营:负责兵器主体打制。二十名大匠分工锻刀、锻枪、锻戟。火匠提铁,力匠运锤,打铁声此起彼伏,响如战鼓。
磨刃营:兵刃初成,转入磨房。砥石以南山青石为主,配细沙、驴油润滑。每件兵器三轮研磨,才得出货。
铸件营:专做狼牙棒、钉锤、弩机等铸造型兵器。铁水倾灌入模,冷却剖模,再打磨刻铭。此营烟尘最重,常年黑面匠人居多。
甲胄营:分上甲与杂甲。上甲专为军头制式打造,按身量定铠,混铸皮铁、锁甲、鳞片;杂甲则多为批量,备给州兵。实际都是打造零件,与弩机零件一起送往它坊集成。
试器台:院东角设木靶与牛皮盾牌,凡制成兵器,须由力士试打。若不能破牛盾或卷刃,立刻退回重锻。
此外,坊中还设有帐房与总吏。总吏一人,总管工期、物料、工资、订单分配。帐房三人,日计夜清,工匠皆以十日为计支薪,多者每日可得三文,少者亦有饭食油盐。
黄昱一路领着穿行铁火之间,所到之处,不时有赤膊力工抡锤如风,汗如雨下。即便是中午,仍有不少工匠未曾停歇。中堂里一块黑漆大牌上,写着“凤州军需,命系于此”六字,笔力遒劲,正是黄昉当年亲笔题下。
李肃很想在旁边再添两列:用量虽繁不敢减……算了,这个时代还没有请领导参观留墨宝的习惯。
黄昱引着穿过铁器坊主院,一路谈笑风生,忽然眼角一扫,停下脚步。
他目光落在李肃身后那两位的身上,收了笑意,双目炯炯,抱拳一揖,正色开口:
“李兄,这两位壮士气势非凡,一眼便知是沙场悍勇之人。但在我铁坊门前,竟皆空手而来,未佩一兵一器,于理不合。”
说罢,他大步走入一旁兵器库边的小间,回身高声道:“不如如此,两位壮士若有心仪之器,或有战阵所需之形,只需开口,我黄家铁坊愿为二位量身打造,一器一命,以应将来万军之中,斩将搴旗!”
哎呀,这是早上的小插曲让老黄留了心眼,肯定是提前通知,小黄还在这演,这个人情老子要让给儿子收呀。
两人咧嘴一笑,不过没有回答,反而抬头看李肃。
李肃抱拳对小黄一拜,激动颤声,“如此盛情,实难推却,哎呀呀,这怎么好意思?石三,田悍还不快谢谢黄坊主私人订制之大恩。”小黄听的嘴角直抽,老黄听的额头冒汗。
让你看看谁会演戏。
裴洵扯扯李肃衣角,也有动心。李肃转头对他蹦出:“五千字,要饱含热泪激动的充沛感情。”
裴洵立马收手不言,默立一旁。
石三走上前,在兵器架前停了片刻,盯着那排战刀看了好一会儿,才回头道:
“我要一刀,一盾。”
黄昱挑眉一笑:“好眼力。”马屁水平比李肃差远了,嘁!
片刻后,铁器坊中一名年约五旬的师傅缓步走来,穿着沾满铁屑与油渍的灰袍,面容黧黑,眼神却极专注。他绕着石三转了两圈,盯着他的肩宽、臂长、手掌与小臂肌肉线条看了一阵,然后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截细麻尺绳,为其量了身长与臂展,还低声问了几句持刀习惯。
老匠人听得分明,手中笔在板上唰唰几笔,画下轮廓。
“要劈,还是要破?”
“要劈。劈得人断。”石三淡淡答。
不多时,设计已初成。黄昱在一旁笑道:“你这位壮士凶得很,我就叫这把刀‘劈雷’,再配一面‘乌麟’圆盾。”
师傅高声念出设计:
“劈雷刀,三尺长,刀背厚寸馀,刀刃略弯,前重后轻。柄另长一尺,单双手皆可握,皮缠、环尾、深槽、细颈……贴身缠斗之器。”
“乌麟圆盾,两尺径,重六斤八两,杉木夹牛皮,外包铜条,中突设钉。偏斜兵刃、防震包毛,握柄双制,走贴身战。”
黄昱抬起头,对师傅吩咐:“将那张岭南水牛皮取来,已经鞣制三月,不裂不缩,皮面经火烤油脂处理,既防水又坚韧;中层为西蜀杉木三层拼合,内以麻布与棉絮吸震;正中镶崁一面手打玄铁圆钉突起,用于贴身撞敌,刃来可崩,拳来能碎。盾柄内斜设两段握把,上握可防箭拒刀,下握可重击冲撞,盾面边缘缀有铜条包角,防崩裂。视同半副轻甲,可扛、可挡、可撞、可压,乃真正贴身死斗之具。再调西岭铁匠,明早打好盾面初胚。”
他又看向石三:“此刀此盾,十日内必能为壮士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