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的第三天清晨,学宫中院还笼着一层薄雾,枝头微湿,鸟雀未鸣。讲堂屋内,一盏油灯燃了一夜,芯头结着微黑的火珠。
裴洵坐在案边,笔下飞动,写得极是专注。那册子不是寻常纸张,是他昨日翻遍前院旧物库里,从废弃礼生箱中找出的两卷半旧的皮纸,牛皮所制,微有腥气,却坚韧耐久,是军中传令录名所用的同款。他又剪了一支白蜡树枝为笔杆,用铜针挑了前几日脱落的马尾毛搓束而成,刮锅底所剩馀灰混合柴灰,熬了整晚研磨而成墨团,如此敷设成册。
他模仿祖父当年在边军为书记时抄写兵册的旧法,将每人姓名、字辈、所用兵器、作战习性与身高外貌,一行一项,书得极整齐,还在末尾配上一行评语,稍带夸张。册页边角还用破布裁成皮筋,小心包裹。
那一册上写着:
李肃,年十五,字无,身高五尺七寸,肤白貌俊,形瘦而目锐。原为邠宁节度军,惯用唐制横刀,刀身三尺五,斜背而行。出手果断,近身狠辣,擅决策谋算。评曰:“丰神而俊郎,举动有威仪。”
高慎,年十九,字子荀,身高六尺一寸,面冷目深,身形精干,原为幽州寄营佣军。佩四尺三寸铜皮重弓,劲逾百斤,非双膝夹弓不得上弦。发一尺六寸铁镞穿甲重箭。挎箭囊与三尺三寸横刀,擅潜行与射术,百步穿心。评曰:“无声夺命,幽影逐魂。”
田悍,年二十一,字无,身高六尺,肤赤体壮,膀阔腰沉,原昭义军。暂无兵器,习八尺长枪,擅肘膝搏杀,动作凶猛。评曰:“赤手裂虎,狂沙破敌。”
石归节,年二十五,字无,身高五尺八寸,面黑体硬,走步沉稳,原奉天军。暂无兵器,习刀盾术,适于贴身斩杀。精于格斗与缠斗,出手狠准,刀如电闪。评曰:“环刀劈影,斩乱如麻。”
阿勒台,年二十,无字,身高五尺六寸,身矮力沉,原铁鹞子重骑,沙陀化汉。操马上七尺长枪,善重击、搏摔,身手如山势压顶。评曰:“铁骑之魁,势若奔雷。”
裴洵写完后,吹了吹纸角的墨痕,眼中隐有神采。他知道,将来哪日若能成军,这一册极可能便是最初的军籍。他默默翻阅一遍,收好,藏于枕下油布中。
这是战乱以来最小的军事单位。
没有诏命、没有编制、没有粮饷,也未曾过堂抽签、披甲受印。但自此一刻起,这五人归于一旗之下,同食同宿,同进同退,所向披靡。比城防军更严密,比绿林寇更有章法,比将兵符号更讲究血性。自此出行,便是军队;自此杀人,便是行阵。
门外传来劈柴声,是石三起早了。裴湄正在中院,手上还缝着昨夜晾干的衣服。
李肃起得迟了些,天已透午。昨夜并无梦,却醒得分外清醒。
裴湄留了一碗冷饭在我桌上,我李肃揭开看了眼,没胃口,捧了瓢井水漱了口。往中院走了两步,便听得练武场上载来裴洵“吭哧”舞刀的声响。
他一见李肃出来,立刻停下刀,跑过来,背后那双环刀还晃着未收。他眼巴巴看着李肃道:“你去哪儿?刀没带啊?”
“起迟了,出门去找个饭辙子”
他一愣,“要我跟着?我把刀拿着。”
李肃却一摆手,打个呵欠,“吃饭而已,你跟什么跟。”
裴洵皱着眉头看着李肃,又看了看自己手中滴汗的刀柄,嘴唇张了张,终究没说什么。
黄宅门口比前日多了好几个脸生的壮汉,不穿家仆衣服,皆持短斧与铁尺,膀粗腿短,脚下不动分毫,一看便知是外庄抽调回来的私兵。
李肃去门口拱了拱手,说宅主故人李肃依约前来拜访。很快,管家冯慎小跑着出来,弓腰欠身将李肃迎入。
黄宅西门依旧挂着血气。虽说仆妇早已连夜反复洗刷,可春风不起,湿泥里、砖缝中,还是有几抹褐红隐约可见。屋檐下挂了草药包,试图压味,反倒添了几分瘆人。
才拐过垂花门,便听见饭香隐隐,裹着汤水热气,从里屋飘来。东宅中院正厅内,黄昉穿着一袭素灰单衣,独坐石桌边,面前几道小菜,两碟咸鱼,一盘蒸笋,正是吃午饭的时辰。
黄昉眼皮也没抬。李肃大咧咧坐下,伸手抓了个馍,蘸了碟子里的腌蒜辣子,就着一块咸鱼往嘴里送。
吃了两口,李肃才慢悠悠道:“你把二房的孽帐一夜清得干净,倒是手快。”
“我黄家不留祸根。”他语气平淡。
“但你留下了我们。”
黄昉眯起眼,道:“你是来邀功的?”
李肃摇头,“我是来给你投诚的。”
这话一出口,黄昉脸上微有讶色,目光凌厉,仿佛在看一个敢口出狂言的毛头小子。李肃却继续道:
“你如今是黄家独掌门户,你想不想有一番大作为?名列凤州士林,香火不断,百年之后,子孙尊你为中兴之祖?”
“你想保家,你想为自己,也想为你那一屋子的儿孙;你知道这个天下要变了,而你要不要赌一下未来。”
“你我都知道,诸候混战,朝廷不过是个幌子,百姓不过是血肉。那你要不要试着来拨云见日,试试看给苍生一点净土呢?”
“你黄家不是不能继续活下去,但再怎么活,顶多就是一个有钱、有地、有仆的乡绅之家。人怕你,避你,顺你,是因为你手上还有势。但哪天失了势呢?你手腕再粗,掰得过天下诸候?”
“我要从这凤州变起,将来不再是恶霸横行,兵匪一家。我们要练兵、兴农、平盗、安民。黄家要真真正正变成百姓日头底下感恩的。”
“你,不该只是个守成聚敛的家主,而该成为凤州第一个‘共理者’。你想要的,不是三年横财,而是再续三百年的香火。”
李肃看着他,语气低沉却笃定:“你心动了,我看得出来。你也担心,会不会走上不得善终的路,象那位吕不韦。”
“可将来的事,谁能预料?乱世无常,兴衰沉浮都写不进族谱,但此刻我可以担保一件事,只要你行得端、立得正,忠义为本,我李肃便不负你,更不负你黄氏一族。”
李肃微微一笑,缓缓抬起酒盏:
“所以,黄家主,你愿不愿意,陪我把这顿饭吃完?”
黄昉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象是沉在咽喉许久:“那晚赠刀我确实存了试试看让外人帮我割瘤的想法,也想看看你有多少斤两。但是想不到你有如此手段和气势,我这宅子比那南城的赌场酒肆还漏风。”
他抬头看李肃,眼神已变得沉冷:“你想做事,想变天,我看出来了。你手上有能人、有利器,心里也有那份熊胆龙志。我黄昉若再畏畏缩缩,就不配坐在这张桌前。你说得好,我也不求青史留名,只求我黄家子孙能有后路。”
黄昉压低声音,道:“但你要答应我三件事:不滥杀、不背信、不弃我黄家。”
李肃点头,郑重答道:“我李肃,以己之性命、将来之功业起誓:不滥杀、不背信、不弃黄家。”
饭后,黄昉亲送李肃至垂花门前,止步不再多言,只将手拱了拱,神情中已不再是富户家主的沉稳世故,而隐有几分盟约之意。
李肃回以一礼,转身下阶,才走出不过十数步,便听得身后脚步轻快。
回头,是黄家老管家冯慎。他年约五旬,面相干练,一袭灰衣整肃,神态恭谨却并不软弱,眼中精光犹在。
“李少爷,”他快走几步上前,微微躬身,“老爷吩咐我,今日起便由我代为处理您学宫一应起居所需。”
他递来一纸薄册,淡褐油皮封面,系有黄家印记:“这是一份简册,已列好您府上分拨之奴仆。家中挑了五名老实妥当的下人,两人管灶火、两人洒扫、一人打杂,明日起将轮值伺候。若有不妥,随时更换。”
我李肃接过未翻,只颔首。
冯慎又微侧身一让,身后已有两名家丁牵着驴车赶至,车上盖着几张油布,略揭一角,露出米面油盐、菜蔬鲜物、炭薪药材,连刀石弓油也俱全,堪称周备。
“这是三日内所需。另有一袋铜钱、一包碎银,共折三十贯,权作公子与诸位兄弟日用开支。月底前若不足,还请尽管吩咐。”
李肃略一拱手,笑道:“黄管事这份细心,倒叫我占了大便宜。”
冯慎不笑,只肃然道:“老爷说,自此你我便是同舟之人。宅中当以兴盛为本,断不能再有怠慢。”
言罢,便要告辞。
临行前,他忽又顿住,回身低声附耳道:“少爷请记得,明日巳时,黄老爷会亲往学宫回拜,并请您同往城外农庄与工坊一观,实为我黄家底业所在,也好略尽地主之谊。”
李肃点头,他方才转身而去,步履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