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至河中,寒风呜呜作响,河水拍打船身,沉沉不息。
“有人靠船!”高慎低声厉喝,弓身已握在手,神情一紧。
“咚”
一声闷响传来,一只铁钩从黑暗中钩上船缘,紧接着又是一只。两艘小艇几乎无声地贴近船身,左右夹来,如幽灵潜水而出。
石归节猛然起身,一脚踢翻干粮袋,双环刀翻滚而出,落入他手中寒光一闪。
“田悍!”他喝道,“是什么人?”
田悍却不答,只站在船头,背影冷峻,死死盯着那逼近的小艇,早已认出其中来者。
这时,对面小艇上一个瘦高的黑影缓缓立起,披着破袍,腰间挂着一串干枯鸟骨,随风作响。他手中撑篙,却突然咧嘴一笑,低声吟道:
“乌鸦渡,乌鸦渡,过了此河好超度。
有钱的交钱,有命的交命,
黄泉路上来摆渡!”
声音怪腔怪调,飘在风中,说不出的渗人。船上的几个黑影顿时哄笑起来,拍着舷板作势起哄,恍若群鬼游夜。
田悍低吼一声:“又是你们。”
为首之人阴声笑道:“是啊。白日里那人卖马,可赚了不少银子吧?我们几个兄弟早就盯上了,几个外地人,还想走?就等你今夜把羊牵出来。”
他话锋一转,语气阴狠:“田悍,你若识相,就把人交出来,银子也留下。你要是还敢拦我们……今晚我们人多势众,连你一块儿送走。平日早就看你这张臭脸不顺眼了。”
水贼一声呼哨,两侧小艇齐齐靠拢,铁钩攀上船舷,渔网扑面而至!
“网来!”有人大喊,一张渔网凌空罩下,黑压压如夜幕坠落,裹头缠身。
田悍反应极快,手中蒿杆一振,长杆横挑,生生将落网拨偏,斜撞在船蓬之上。他一脚踏住舷板,身形猛冲,蒿杆前端旋舞成圈,横扫登船贼人!
“砰!”
一名贼匪刚翻身上来,尚未来得及站稳,便被一杆扫中胸膛,口喷鲜血,整个人被击回小艇,撞得船身一晃!
“他疯了!鱼叉上!”
几名悍匪咆哮着跃起,手中鱼叉寒光一闪,三面齐围,直刺田悍咽喉、心口、腹下死角!
田悍脚下一沉,身形扭转,蒿杆倒抡,连拨三叉。
“当!当!铛!”
铁木交鸣,蒿杆竟未断裂。
那群贼人却越逼越紧,一人猛然挥出弯钩,角度诡异,从船舷斜勾田悍膝盖,欲将他拉下水去!
“滚!”田悍怒吼一声,蒿杆旋转一圈,蒿尾骤然拍地,借力腾身飞起,双脚并踹,重重踢中那人胸膛!
“我滴个神啊,这人是撑杆跳运动员呀,牛逼。”李肃在船舱中看的一愣一愣的。
“咚!”一声闷响,那贼跌入河中,瞬间没顶。
他落地翻身,挥杆连挑,又逼退两人,一时竟无人敢近!
贼首站在小艇上怒吼:“你这条从槐阳杀出来的疯狗!当初如果不是我们收留你,你岂能在这条河上讨生活?”
“呸,直娘贼,我能留下来是我自己拳头打出来的,你们这帮吃人的恶蛟!”田悍斜挺撑蒿,大骂而出。
另一人咬牙切齿:“他力气快尽了,给我缠住他!上网、上钩子,把他拉下水里喂鳖!”
“咻!”
忽听船头破空声起,一张渔网再度抛来,带着坠铁直裹田悍上身!
田悍手臂被渔网缠住,蒿杆一滞,身形暴露,眼见三人鱼叉齐举,寒光直逼胸腹!
李肃沉声一喝:“石三,动!”
话音未落,两道寒光已破风而出。
“锵!”
双环刀如双星出鞘,石归节一跃踏上船沿,反手一劈一旋,“唰”地斩断渔网,刀锋紧随翻滚,一记横斩,将一柄鱼叉生生削断!
他脚步不止,身形如虎入羊群,双刀翻飞,寒光错落。一时间只要谁迎面撞上他一步,便血溅当场,或被劈翻入水,或当场毙命!
宛如杀神出世。
田悍得势脱困,喘息中反手拔开渔网碎缠,身形再次挺立。馀下贼人望着那环环逼近的刀光,竟一时间无人敢再登船。
李肃倚坐船中,正剔着指甲,斜眼望着他们,语气淡淡,一脸不屑:“还有谁想帮我师父磨刀?”
话音未落,只听“噗通、噗通”几声水响,竟是那瘦高首领见势不妙,率先翻身跳水遁走。
其馀贼匪也群起效仿,竟连船都不要了,一窝蜂跳入冰冷江水,沉浮逃散。
李肃望着这一群洑水逃命的壮士,悠然叹道:“这天冷成这样,身体真好。”
水面渐归平静,只馀几根渔网在波光中缓缓沉落。
船侧尚挂着两条勾索,铁钩死死咬着舷板,寒光未散。田悍缓步走至船边,面如铁铸。
他抬起左臂,露出结实前臂。单手提蒿,发力一甩,“啪”地一声,将一根勾索猛力抽断!紧接着转身一击,又断一根!
他将蒿杆缓缓横放于船沿,躬身抱拳,低声道:“多谢几位出手相援。”
李肃没答话,只见田悍又从怀中摸出一小包钱袋,沉甸甸地递过来。
“方才船未靠岸就开了打,我这点薄技不但误了正事,还连累诸位动手。二百文摆渡钱,理当奉还。”
李肃挑眉看着他,一副欠打的模样,没接钱。
田悍愣了一瞬,随即将钱袋放到船舱里,转身继续撑蒿,无多言语,默默将众人送过河去。
寒风裹水,船行如幽影。直至西岸岸边,船身一震,他才止住蒿杆,道:“已到岸。”
李肃没起身,阿勒台刚站起,就被石归节摁下。
李肃忽然开口,语调平静,却如钩入水心:
“你是哪路军下?”
田悍脚步一顿。
“昭义军,潞州人…”他低声答道,嗓音粗哑。
李肃点了点头:“昭义兵王,跑来乌鸦渡做摆渡人……怕不是折了枪、丢了甲,又折了骨头吧?”
田悍面色一变,欲言又止。
李肃缓缓抬起眼,看着他继续说道:
“你知道那群人是谁,他们也认得你。今晚没杀成,明晚就会杀回来。你扛得住一次,两次?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不怕哪天真做了这河里的鱼食?”
风吹过船蓬,水面如鳞,空气里是刀锋未散的血腥。
“还是说,你愿意一辈子在这乌鸦渡上讨生活?靠两文钱一人,一桨一蒿地混到老,最后死在哪条水缝里都没人知道。”
田悍盯着李肃,象是在权衡,又象是在回忆什么。
半晌,他抱拳低声道:“景福元年(902),朱温亲率十万攻潞州,我军奉命死守,一守就是两年。终归人困马乏,援兵不至,兵死将折。”
他顿了顿,望着漆黑的河面,仿佛还能看到潞水两岸的尸山血河。
“我原是昭义军左翼长枪营的都头,练的是昭义制军枪,八尺整,枪刃宽两寸,重三斤六两,挑马可穿肋,扫人能断骨。可那年,我那都三百人,到最后一人不剩。活下来的是我,不是因为能打,是因为命贱。后来说什么守土有功,却没半个赏银。转头就把我们这点残兵扔去别处填阵。我不愿兄弟白死,也不想再替人去送命,就……脱甲弃伍,逃了出来,流落至此。”
“跟我们一起走,我,他,他,他都是败战的残兵,但个个都是磊落的人杰,朝廷不靖,主帅不公,天地不仁,你那三百兄弟的公道,我们来帮你讨。”
田悍久久未动。夜风猎猎,岸边芦苇起伏不止。
最终,他缓缓抱拳,低头一揖:
“田悍,昭义军残卒,愿从公命。”
众人依次上岸,跟在他身后穿过湿滑的泥地与低矮芦苇,踏入更深的夜色。
田悍没有回头,那条旧船还在荡漾,那是他死过一次的过去。
天还没全亮,西岸庄口的元顺车马行里,伙计金二正抱着被褥打呼。谁料屁股上猛地挨了一脚,被他那脾气暴躁的掌柜冯魁踹醒了。
“还睡!天都擦亮了,哪家赶脚的,还等你拉屎吃饼呢!”
金二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手揉着眼屎,一手摸着门闩去拆门板,嘴里嘟囔:
“冻得要死……哪有这么早的脚程……又不是正月出殡……”
他拎着撬棍,哈着热气,一块一块拆下门板,门缝里寒风直往脖子里灌。他半睁着眼拉开最上面一块,刚想探头看看天色,却突然整个人僵住了。
院门外青石板上,坐着七个人。
整整齐齐,正襟危坐。虽个个微笑,但气势逼人,一看就不是善茬。
金二瞳孔骤缩,撬棍“咣当”一声掉地,整个人往后一退,结结巴巴地喊:
“掌、掌柜的……门口……来了七尊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