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停了,但战场未冷。
少年咬紧牙关,在尸骸与冻雪间,一步步朝北边那座破碎的城门走去。
脚下踩着尸骸,寒风从战袍破口中灌入肋间,像刀子在骨缝里钻。少年却不敢停。身上这件暗红袍子血迹斑斑,泥雪交杂,只剩肩口一圈黑边线还勉强可辨,衣摆裂出几道口子,碎线随风飘摆。
腰带断了,他便用抹额撕成两条,一段缠在鞋底,一段绑在袍子前襟上,勉强能走。裤管被冻硬撕裂,左腿膝盖以下几乎裸露,靴底卷翘,每踩一步都象钉子钻入肉里。
尸堆在雪下起伏,有的张着嘴,有的握着刀。被撕裂的甲片反射着死光,一具焦黑的尸体半埋在泥雪中,四肢扭曲得不成样子。风吹过时,战场如同沉睡的野兽,喘息中满是腐烂、血腥、油膏和铁锈的味道。
前方的城墙已塌出缺口,石块崩裂,一块角垛上插着断旗,被火烤焦的丝边还在摆动。两道弩矢嵌在垛口,垛墙后是死去的守军,旗帜一半埋在雪中,一半被血染透。墙上斑斑血迹像野兽的爪印,蜿蜒爬进了残城深处。
少年低着头走,时不时被尸体的残甲磨到小腿,发出“哗啦”一声。左肩的伤口隐隐作痛,仿佛有刀子在磨他的骨头。浑身被寒风刮得麻木,每走一步,心口都象撞一下战鼓
没有声音。
没有人影。
但少年知道,如果现在倒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不是英雄,他想活下去。
少年正挣扎着翻过一道被冻雪掩住的土丘,身后忽然传来一阵低吼。
野狗。
它扑雪而来,腥风带血,少年甚至能看见它獠牙上的冰挂。就在它即将跃起咬向少年咽喉的瞬间,
一支羽箭破空而至,几乎贴着少年的脸飞过。
“扑”的一声,野狗仰头倒地,喉下插着一支笔直的灰羽短箭,挣扎两下不动了。
少年愣住了,立刻回身朝箭来的方向望去。
就在身后刚翻过的那道尸丘后,一道人影站了起来。
少年十分肯定,方才他跪倒翻越时,那堆残尸之间没有一个活人。这个人就象凭空生长出来一样,从雪中静静抬头。
他垂着一张短弓,箭壶斜插在背,腰间悬着空囊,披着沾血的灰军氅,肩膀宽阔,站姿如雕。他的右臂曲着,肘下肌肉线条隆起,衣袖处紧绷得象包了两根硬绳。背阔肌撑开军氅,宛如雕刻般从肩胛延伸至腰侧。
此人的眼神静如止水,只淡淡地看着少年,没有敌意,也没有多馀动作,就象这本该是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他目光落在少年破裂的战袍,扫过肩口的黑边线,露出一丝冷笑。
“你是唐军的?”
少年一愣,下意识低头看看自己。
他继续道:“这制服我认得。朱红袍子黑绣边,是唐军正卒,前营用的制式。可惜穿这玩意儿的,现在活下来的不多了。”
少年声音发哑:“……现在是什么年月?”
他象看疯子一样盯着少年几息。
“你脑子撞坏了?”
他抬起眼看了看天,冷冷地说:
“天佑十四年,二月。”
少年的脑袋轰的一下。
这是唐哀帝的最后一年,那意味着,大唐就要灭亡了。
少年继续低声问:“这是哪?”
“凤翔北郊赤沙坡”他的语气不耐烦,“昨夜你们忠化军的前锋营、步卒营与镇关营在这被朱温那边的宣武军从西南斜插包抄,打成了两断。尸首堆了一坡子,连旗子都烧得只剩半截。”
他顿了顿,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昨晚那支冲得最猛的是铁鹞子。他们追得太狠,结果山上雪崩,整个山口埋了两哨人马。”
少年盯着他问道:“你是……李克用的人?”
他冷哼了一声,答道:“我?幽州来的寄勇,隶无定行营,后来被唐廷招去充数,说是忠化军西征,能给钱。我干了两个月,没见着粮,连银饷也只发了一回。昨夜全营都死了,我不逃,也得冻在这。”
他说完,又看了少年一眼。
“你还能走?”
少年点头。
他翻身从土丘后拽出一个干瘪的干粮囊,又提了提自己的弓,背好箭袋。
“我叫高慎。”
他声音低哑,象是长年风雪里磨出的石腔。面颊削瘦,皮肤晒得黝黑,鼻梁高直,双眼细长如刀,藏着一股冷静的狠意。
高慎望了望东南方向的低谷,眉头轻轻一皱。
“再不走,朱温的兵就要扫过来了。你穿这身,活不过今夜。”
接着高慎转身,踏入漫天风雪。
少年提脚追了上去,肩膀疼得发麻,腿几乎抬不起来,但少年咬着牙,一步不落。
风从尸堆间吹过,残墙倒塌,半截狼牙棒插在雪中。
雪地太亮,少年却分不清天色。
但少年知道,活着,是此刻唯一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