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胆！”
这话还没有落下，王德神情一变，立马开口呵斥：“你······”
“闭嘴！”李世民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王德立马躬身。
“说，有什么想说的，尽管说来，今日，就算是说破天，朕也恕你无罪。”李世民强忍着后背的疼痛，双手撑著身子，竟坐了起来。
武媚娘赶忙搀扶。
“陛下。”王德心一颤，高呼一声，也是慌忙帮着搀扶：“陛下，你的伤········”
“无妨。”李世民大喘著粗气，显然，就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便已是到了他的极限。
大汗淋漓。
眉头紧蹙。
不过，从始至终李世民就没有‘哼’一声。
他盯着刘承。
刘承站了起来，舒了口气，凝重道：“这个错，归根结底，不因为其他，而是因为陛下·······是神！”
“陛下是万千将士，天下百姓，衮衮诸公，包括周边诸部心中的神。”
“陛下掌控著这片土地上的秩序，掌控著天下赏罚之雷霆。”
“即便是高句丽，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王德心里哭笑不得。
刚才刘承的起手让他以为刘承是要刺激陛下，攻击陛下呐，如此他才慌忙开口直接呵斥打断。
却没想到，这一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晃得他这位伺候了李渊和李世民这两位大唐皇帝的双朝元老，都有点没拐过来弯。
这小子，真他娘的适合当官啊。
王德心里再次感慨。
李世民原本有些期待的神情，突然落下。
他鼻孔扩了扩，垂下了眸子，有点失望。
他是喜欢听。
可喜欢归喜欢，李世民仍旧是李世民，这个时候，说实话，他想听点不一样的。
刘承这话，除了比身边诸公的话更谄媚，更舔一些外，似乎并没有什么两样。
“刘家小郎，这话，满朝诸公都说了不知多少遍。”武媚娘笑着道。
刘承抱拳：“是啊，大家都知道，所以说，就因为这么浅显，谁都懂得的道理，更说明陛下的错误，太过于离谱了。”
“陛下啊，这一战，说破天，你都不该亲自去高句丽。”
“道理，很简单。”
“只要你不去，这仗，不管打成什么样，谁都说不出来啥。”
“别说这一口气攻下来十座城，但凡就打下来一座城，也能说成咱大唐的大胜！！！”
“更何况，这一战，攻克十城，又有三万破敌十五万人的战绩。”
“若是你不去，不管是谁，都不能不承认，咱大唐的雄壮，咱大唐的威武，咱大唐的恐怖。”
“陛下啊，这样的狂胜，放在当今任何将领身上，都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可，你老不行啊。”
刘承摇头：“为啥？因为你是神，你是大唐，乃至于诸多部落心中掌控一切的神。”
“突厥，吐谷浑，吐蕃，高昌，焉耆，薛延陀·······”
“这些年，他们见咱大唐，就如老鼠见了猫。”
“在天下所有人心里，只要你去，不说别的，就得灭国！！！”
“高句丽，必须毁其庙堂，捣其祭祀，抽其传承！”
“这没有什么好说的。
“至于什么占了十座城，还是说迁移多了少高句丽百姓，这重要吗，这不重要！！！”
“还是那句话，你不在，这样的战绩，天下人闻之，谁心里不打憷？谁心里不害怕？”
“可现在这样，他们就会认为你老老了，你，不行了！你已不是从前的那个天可汗，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天策上将。”
“因为没有能力灭国，彻底消灭他人的能力了。”
“瞧着吧，陛下，瞧着吧，当你不能灭国，当你没有了让人畏惧的根源，西域那些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货，他们将开始试探，将开始思量，心底被压着的小心思也都要冒出来了。”
“陛下，这，就是你犯下的，最糊涂，也是最大的错误。”
“ 陛下，你，不该去辽东。”
刘承说的很激动，他的声音同样清晰，大殿中，甚至还都在回响。
王德咽了口唾沫。
他赶忙观察陛下的脸色。
见陛下只是沉默，神情各方面还算稳得住，这才把又到嘴边呵斥刘承的话，给咽了下去。武媚娘瞧着刘承，若有所思。
李世民在盯着刘承。
他有些失神的焦点，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地重新汇聚。
他不想承认，但，他却又不得不承认，是对的。
这些年，在天下人心中已有了一个惯性，那就是，自己成为了无所不能的存在！
而现在，甚至御驾亲征，还都没有灭得了高句丽。
这小子说的一点不错。
当王者露出了力有不逮的破绽，那么他在其他人的眼中就变得不再是高高在上，更是会滋生‘彼可取而代之’的想法。
这种想法，但凡有了一个小口子，就不可能压得住。
好一阵子，李世民点了点头，他挥挥手，让武媚娘给刘承斟了杯水。
“朕，老了，朕，确实是老了。”
“如果魏征还在，肯定不会让朕走这一趟。”
“如果叔宝，柴绍他们还在，这安市城，是不是也不会挡朕足足三个月？”
“当然，如果朕还年轻，哪怕再年轻十岁，是不是也早就已率兵突进，攻占了平壤？”
李世民笑了数声，中有掩盖不住的凄凉，而后说出的话，更是让他直面了这一次的辽东之行。
这些天，他在逃避，在逃避这一次的辽东之战。
就算朝廷上下都认为大唐胜了，可李世民心中其实想的和刘承说的一样。
不灭国，能叫胜吗？
自己先前所预设的目标没有完成，对他而言，这就是失败！
灭高句丽失败，再加上感染了如此重疾，第一次李世民体会到了苦涩的滋味。
刘承把武媚娘递过来的水一饮而尽。
“陛下，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刘承再次开口：“在安市城之前的所有战役，仍旧证明了陛下仍旧是陛下。”
“只是，在安市城前，少了几分以往的果断和决绝。”
“当时，若是陛下率兵绕过安市城，直捣平壤城，是不是另一种结果呐？”
刘承这话让李世民的记忆，似乎又回到了辽东，回到了安市城下。
当时，若趁高句丽倾国而来的时机，抄小路突袭大后方，似乎，是完全可行的，若是一战取胜，那么辽东一行便是彻底定下了。
但，自己却没有再往这方面想过。
若是年轻时的自己，这还用想吗？肯定是嗷嗷叫的就带着人冲过去了。再想想年轻时自己的战斗方式，哪一次不是行出其不意之兵而大获全胜？
没想到，自己竟不知不觉中，把自己最擅长的战术给忘记了。
甚至，当初在进攻安市城前，李世??还曾提议过，先不攻安市城，先拿下稍靠后的建安城，如此安市城就可两面夹击，自然为囊中之物。
但，自己最终却还是采纳了长孙无忌的建议，还是先攻安市城。
当时，长孙无忌言，自己为大唐皇帝，所带天命，当要从正面直接碾压过去，而且，贸然奇袭，若是陛下万一出了闪失，这后果谁能担当得起？
李世民此刻自然也不怪长孙无忌阻拦自己。
长孙无忌的话，自然也是有道理的。
说起来，归根结底还是自己当久了皇帝，早就没有了当年为将岁月中敢于拼搏冒险的精神了。
李世民吐了口气，望着刘承，目光中五味杂陈。
自己，真的老了吗？
还有，少年人身上的这份蓬勃，真好啊！
这些话，恐怕也只有刘家小郎敢对自己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