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阵山呼海啸的欢呼声,
像一股滚烫的油,泼进了常遇霖的心窝里。
他猛地扒住望台的木栏杆,身子往前探,
恨不得把眼珠子抠出来扔到建德东门去看个究竟。
“赢了!肯定是邓将军那边得手了!”
李文忠也激动地一拳砸在栏杆上,木头“嘎吱”响了一声。
“听这动静,不像小胜。”
常遇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耳朵竖得尖尖的,
仔细分辨著风中传来的声音。
欢呼声持续了大约半盏茶功夫,渐渐弱下去。
但东门方向的火光非但没小,反而烧得更旺了,
浓烟卷着火星子,把半边天都映得通红。
紧接着,一种新的、混乱的声响隐约传来——是哭喊,是惊叫,
还有大量人马杂乱奔跑践踏地面的闷响。
“苗军炸营了?”
赵胜在望台下仰著头喊。
常遇霖没立刻回答。
他跳下望台,大步走向营寨边缘,那里地势稍高,能看得更远些。
韩七寸步不离地跟着,手里紧紧攥著刀。
夜色深重,距离又远,其实看不了多清楚。
但那种大军溃败时特有的、如同雪崩般的混乱气息,
却隔着好几里地都能感受到。
东边的天空越来越亮,火势在蔓延。
“不是炸营那么简单。”
常遇霖看了半晌,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笃定,
“是粮草辎重营被点着了,
而且火势极大,控制不住了。
杨完者这回,麻烦大了。”
他转身,语速加快:
“文忠,带你的人上马,不用多,五百骑就行。
轻装,只带刀弓。
现在就去东门方向外围游弋。”
李文忠一愣:
“二叔,咱们去掺一脚?邓将军那边应该能应付吧?”
“不是掺一脚,是去‘接应’和‘捡漏’。”
常遇霖眼神锐利,
“杨完者粮草被烧,军心必乱。
但他手里还有兵,困兽犹斗,反扑起来也吓人。
邓愈将军出城作战,兵力有限,一击得手后,
最明智的选择是立刻退回城里固守,消化战果。”
“但撤退的路上,万一被红了眼的苗军缠上,
或者溃兵冲乱了阵型,就容易出岔子。
“咱们的骑兵在外围晃悠,不用真打,
就亮出旗号,做出要截断溃兵或者侧击苗军的姿态。
杨完者摸不清咱们虚实,就不敢全力追击邓愈。
这叫敲边鼓,壮声势。”
李文忠明白了:
“虚张声势,牵制苗军,给邓将军撤退创造条件?”
“对头。”
常遇霖点头,
“记住,只在外围游走,放箭骚扰,绝不可深入敌阵,更不许追击溃兵。
苗军乱是乱了,但逼急了反咬一口,咱们这点骑兵不够看。
看到邓将军的旗号安全退往城门方向,你们就立刻回来。”
“明白!”
李文忠不再犹豫,转身就跑向骑兵集结地。
马蹄声很快响起,如同骤雨般掠出营寨,没入东边的黑暗里。
常遇霖又看向赵胜:
“让弟兄们抓紧时间休息,但别脱甲,兵器放在手边。
营寨守备加强一倍,多设哨探。
我估摸著,后半夜到天亮,可能有变故。”
赵胜凛然应命:
“是,二爷!我这就去安排。”
吩咐完,常遇霖也没回望台,
就找了块营寨边的大石头坐下,望着东边那片烧红的天空。
韩七默默地把水囊和剩下的一点硬饼子递过来。
常遇霖接过,咬了口饼,硌得牙疼,就着凉水慢慢嚼著。
脑子里却在飞快地盘算。
邓愈这把火放得漂亮,直插杨完者要害。
没了粮草,数万苗军在这建德城下就待不住了。
要么立刻退兵,要么就只能拼命攻城,企图破城就食。
但邓愈既然敢出城烧粮,
城内守备战备肯定做了充分准备,短时间内想破城,谈何容易。
所以,杨完者最大的可能,是退兵。
问题是,他怎么退?
往哪退?
西边粮道被自己劫过,不安全。
北边?
东边是江,但水师如果也跟着乱了
常遇霖忽然想起探马说的
“江边似有船只起火”。
如果邓愈狠一点,在烧粮草的同时,
把杨完者停在江边的运输船甚至部分战船也点了
那乐子可就大了。
没有稳定的粮草,没有顺畅的退路,
杨完者这几万大军,瞬间就会从饿狼变成困兽,还是快要饿疯了的困兽。
这样的军队,撤退的时候,会格外疯狂,也格外脆弱。
常遇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
心里那点念头又开始活泛起来。
要不要
“二爷,您说,杨完者会跑吗?”
韩七在旁边小声问,打断了他的思绪。
“会,而且很快。”
常遇霖肯定道,
“他没得选。
最多撑到明天,军中断粮的消息捂不住,
士气一垮,想全身而退都难。”
“那咱们”
韩七眼里有点期待的光。
常遇霖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没说话。
少年人,想打仗,想立功,是好事。
但仗不是这么打的。
时间一点点过去。
东门的火光渐渐弱了下去,但远处的人喊马嘶声却一直没停,
反而像是扩散开了,不再局限于东门一个方向。
派出去的哨探不断回报零碎的消息。
“报!东门外明军旗号已退回城内,
城门似已关闭!”
“报!江边火势极大,蔓延至岸边山林!”
“报!发现大队苗军溃兵沿江往南溃散,队形混乱!”
“报!北门、西门苗军营盘有兵马集结移动迹象,方向像是往南!”
往南?
常遇霖站起身。
南边,是桐庐、是兰溪,再往南,
就进入杨完者老巢所在的浙南山区了。
看来杨完者是打算直接往老家方向撤了。
这个选择倒不算错,虽然路途远,但老家方向熟悉,
也能避开明军可能的主要拦截方向。
只是,带着一支断了粮、士气濒临崩溃的军队,进行长距离撤退
常遇霖走到简易地图前,手指从建德往南划,眉头微微皱起。
这条路,要过新安江,要经过一些狭窄的谷地
“二爷!李将军回来了!”
赵胜的喊声传来。
常遇霖抬头,看到李文忠带着骑兵风尘仆仆地冲进营寨,马身上都见汗了。
李文忠跳下马,快步走过来,脸上带着兴奋:
“二叔!成了!邓将军的人马安全退回去了!
我们在外围晃荡的时候,果然有小股苗军想追,被我们几轮箭射了回去。
后来苗军就乱了,根本顾不上追了。”
“干得好。”
常遇霖拍拍他肩膀,
“弟兄们怎么样?”
“有两个轻伤,不碍事。马有点乏了。”
李文忠喘了口气,随即压低声音,眼中放光,
“二叔,杨完者真不行了!东门外江边那片,烧得那叫一个惨!
粮垛、帐篷、还有好些船,全著了!我看那火,没两天熄不了!
溃兵跟没头苍蝇似的乱跑,建制都散了!”
常遇霖点点头,这和他预料的差不多。
他沉吟片刻,忽然问:
“文忠,累不累?”
李文忠一怔,随即挺起胸膛:
“不累!二叔,有啥活儿,您吩咐!”
常遇霖指向地图上建德城南面的一处:
“这儿,七里泷。
知道吗?”
李文忠凑过去看:
“知道,新安江一段,两岸山夹着,江面收窄,水流挺急。
二叔,您的意思是”
“杨完者要往南逃回老家,大队人马走陆路,七里泷是必经之路的一段。
就算他分兵,主力也绕不开那里。”
常遇霖手指在那个位置点了点,
“他现在军心已乱,粮草被焚,撤退必然仓促。
若在七里泷这样的险地,再遭一次突袭”
李文忠倒吸一口凉气:
“二叔,咱们要去打埋伏?
可咱们就这点人马,杨完者再乱,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啊!”
“不是硬打。”
常遇霖摇头,
“是吓唬,是拖延,是给他撤退的路上再添一把乱。”
他看向李文忠,眼神冷静而锐利:
“咱们不拦他的主力,也拦不住。
咱们就挑他后队,或者掉队的溃兵打。
声势弄大点,让他以为咱们在前头还有埋伏,逼他减慢速度,更加混乱。”
“每慢一个时辰,他的士卒就多饿一个时辰,溃散的就越多。
等他能挣扎着退回老家,这几万大军,还能剩下多少成建制的?”
李文忠明白了,这是钝刀子割肉,折磨人。
“可是二叔,咱们擅自行动,
邓愈将军那边,还有上位那里”李文忠有些顾虑。
“邓将军刚经历苦战,需要时间休整巩固城防,未必能立刻出城追击。
至于上位”
常遇霖顿了顿,
“战机稍纵即逝。
咱们这是扩大战果,为建德之战彻底扫清后患。
事后,自有分说。”
他看着李文忠:
“你敢不敢去?”
李文忠一咬牙:
“敢!二叔您说怎么打,我就怎么打!”
“好!”
常遇霖不再犹豫,
“你带所有骑兵,再挑五百最能跑的步卒,
只带三天干食和必要兵器,轻装简从,现在就出发,
抄小路赶往七里泷北口,找地方隐蔽。”
“我估计,杨完者撤退的先头部队,最快明早才能到那里。
你们有一晚上的时间准备。”
“记住,你们的任务不是歼敌,是制造混乱,延缓敌军。
打了就走,绝不可恋战。
最多骚扰到后天正午,不管成果如何,必须撤离,返回建德城下与主力汇合。”
“若是发现杨完者撤退有序,兵力依然雄厚,
不可勉强,立刻撤回,安全第一。”
李文忠重重抱拳:“明白!二叔放心!”
他转身就去点兵。
常遇霖又对赵胜吩咐:
“你带剩下的人守好营寨。
明天天亮后,拔营,向前移动到建德城西五里处重新扎营,打出旗号,与城内守军互为犄角。
若发现小股溃兵流窜到附近,可相机剿灭。”
“是,二爷!”
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常遇霖看着迅速集结、准备出发的李文忠部,又望了望南边黑暗的群山。
七里泷
杨完者,送你最后一程。
希望这份“礼”,你能喜欢。
他正想着,忽然,东边黑暗的天空中,
升起了三支响箭,带着尖锐的啸音,炸开成红色的光点。
那是
常遇霖瞳孔一缩。
那是邓愈军中,表示“紧急军情,求援”的信号!
方向,正是东门!
邓愈又遇到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