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这天,应天府里总算有了些年节的气氛。
大户人家门口早早贴上了红艳艳的春联,挂起了灯笼,
空气里偶尔能闻到炖肉的香气和鞭炮淡淡的硝烟味。
街上也比平时热闹些,虽然多是些为了一口吃食奔波的身影,
但脸上总算少了些往日的惶然。
常府门前,却是一片素净。
白幡虽已撤下,但按照礼制,父丧未满三年,不能贴红挂彩。
两扇黑漆大门紧闭着,只在门楣上挂了两个素白的灯笼,
在傍晚的风里轻轻摇晃,透著股冷清。
府里头倒是聚齐了人。
常遇春、常遇霖兄弟,蓝玉,嫂子蓝氏,还有小侄女常月容和还在襁褓里的常茂,都围坐在正厅里。
桌上摆了几样菜,一条不大的鱼,一盆白菜炖豆腐,一碟腊肉,还有几个粗面馍馍。
比起普通百姓家,这已算丰盛,但放在常家这样的将门府邸,
尤其是年节,就显得格外简朴了。
常遇春端起一碗浊酒,对着上首空着的座位,闷声道:
“爹,过年了。咱和遇霖,还有一家子,都好好的。
您老人家在那边,也好好过年。”
说完,把酒泼在地上。
常遇霖也默默照做。常月容懵懂地看着大人们,
蓝氏眼圈有点红,低头给女儿夹了块没刺的鱼肉。
常月容小声说:
“谢谢娘。”
又看看空着的主位,怯生生地问:
“娘,爷爷是不是不回来过年了?”
桌上更静了。
蓝氏摸著女儿的头,不知该怎么回答。
蓝玉见状,忙岔开话头,端起酒杯:
“姐夫,二哥,过年了,
咱敬你们一杯!祝咱们明年多打胜仗,多多立功!”
常遇春这才回过神,勉强笑了笑:“对!多打胜仗!”跟蓝玉碰了一杯。
常遇霖也举起杯,对蓝氏道:
“嫂子,这一年辛苦了。”
又看看侄儿侄女,
“月容又长高了,茂哥儿也壮实。”
气氛这才稍微活络了点。
但窗外偶尔传来的别人家的欢笑声和鞭炮声,
还是像根刺似的,时不时刺一下。
蓝玉拿起筷子,夹了块腊肉放进嘴里,嚼了几下,叹口气:
“这肉腌得柴了比不上以前在老家时候,娘腌的入味。”
蓝氏瞪了他一眼:
“有的吃就不错了!
城外多少人家,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树皮都啃光了!”
她说著,眼圈有点红,想起前两年逃难时的光景。
常遇春挥挥手:
“大过年的,说这些干啥!吃!都吃!”
他自己先狠狠咬了一口馍馍。
气氛有些沉闷。
只有常月容偶尔咿咿呀呀的声音,
和常茂在奶娘怀里细微的哼唧,才添了点活气。
常遇霖默默吃著。
他想起前世那个物资丰裕的时代,过年是何等热闹。
再看看眼前,这已是乱世中难得的安稳一餐了。
他更能想象,此刻城外、更远的乡村,
是怎样的饥寒交迫,易子而食或许都不再是传闻。
吃完饭,天色已暗。
常遇春照例要去军营里转转,给留守的弟兄们送点酒肉,算是犒劳。
常遇霖也起身:
“哥,我跟你一起去。”
“行,走吧。”
兄弟俩穿上厚袍子,蓝玉也一抹嘴站起来:
“我也去!在屋里闷得慌!”
三人出了门,骑马往城外的军营去。
街道上行人已稀,只有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在寒风中飘荡。
路过一条背街小巷时,隐约听到压抑的哭声。
常遇霖勒住马,循声望去。
只见巷子深处,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
穿着一身破烂单薄的衣衫,跪在一卷草席旁。
草席里裹着一具身形,看那长度,应是个成年人。
少年面前用木炭歪歪扭扭写着“卖身葬父”四个字。
他瘦得脱了形,脸颊凹陷,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哭声低哑绝望。
旁边零星几个路人匆匆走过,有的瞥一眼叹口气,有的干脆视而不见。
这年头,自己都活不下去,谁还有余力帮别人?
常遇霖看着那少年绝望的眼神,和草席下隐约露出的一只青黑僵硬的脚,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还有几块碎银子,
是今天出门前嫂子塞给他,让他看着买点东西的。
他翻身下马,走了过去。
少年看到有人过来,黯淡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希冀,慌忙磕头:
“老爷行行好买下我吧
我什么都能干只求给俺爹买口薄棺,入土为安”
他磕得咚咚响,额头很快见了血丝。
常遇霖没说话,掏出那几块碎银子,
蹲下身,轻轻放在少年面前。
少年愣住了,看着那几块对他而言无疑是巨款的银子,
又抬头看看常遇霖,嘴唇哆嗦著,不敢相信。
“拿着,去葬了你爹。”
常遇霖声音不高,
“剩下的,买件厚实衣裳,吃点东西。”
少年这才反应过来,眼泪哗地涌出来,不住地磕头:
“谢谢老爷!谢谢老爷!您是大善人!
俺俺以后做牛做马报答您!”
“不用你做牛做马。”
常遇霖站起身,
“明天,到常府来找我。”
他指了指常府的大概方向,
“就说找常遇霖。”
少年重重地点头,把银子紧紧攥在手心,
像是攥住了救命的稻草。
常遇霖转身上马。常遇春在一旁看着,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
蓝玉却撇撇嘴,策马跟上常遇霖,低声道:
“二哥,你心肠也太软了。
这兵荒马乱的,明天那小子一准儿揣著银子跑没影了,
哪还会来找你?你这又是白当一回冤大头。”
常遇霖目视前方,寒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淡淡道:
“跑了就跑了吧。
几块银子而已。
大不了下次打仗,多抢一点就是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甚至带着点常家兄弟特有的那种混不吝的匪气。
但蓝玉听在耳里,却愣了一下,看着二哥平静的侧脸,
忽然觉得这话里,似乎藏着别的,更沉重的东西。
常遇春哈哈一笑,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这话对咱老常家胃口!几两银子算个球!
看见顺眼的,该帮就帮!银子嘛,战场上抢回来就是了!”
三人不再多说,催马朝着城外军营驰去。
身后巷子里,那少年紧紧抱着银子,
对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又重重磕了几个头,
然后飞快地抱起那卷草席,瘦小的身影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
军营里倒是热闹些。
留守的士卒围着火堆,分食著常遇春带来的酒肉,
虽然不多,但人人脸上都有笑容。
看到两位常将军和蓝将军来了,纷纷起身行礼。
常遇春大手一挥:
“都坐下!吃好喝好!
过了年,跟着老子继续打胜仗!”
“愿随将军!”
士卒们轰然应诺。
常遇霖看着这些质朴的、将性命托付给自己的面孔,心中那点因少年而起的郁结稍稍散开。
乱世如炉,炼出的不只是野心和杀戮,也有这些最原始的忠诚和情义。
犒劳完士卒,回到常府时,已近子时。
蓝氏还没睡,等着他们。
厅里炭盆添了新炭,暖烘烘的。
常遇春搓着手,对常遇霖道:
“兄弟,今天上位跟咱提了嘴你的事。”
“我的事?”
常遇霖解袍子的手一顿。
“嗯,关于你和郭姑娘的婚事。”
常遇春咧著嘴笑,
“上位和夫人的意思,爹临终前也嘱咐了,守孝期缩短。
他们商量著,想把日子定在明年六月。
那时候天暖和了,春耕夏收也差不多忙过一阵,正好办喜事。
你觉得咋样?”
常遇霖站在炭盆边,跳跃的火光映在他脸上,明明暗暗。
明年六月
他想起郭慧那双总是含着关切和柔情的眼睛,
想起她默默站在父亲灵堂外的身影,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
“我听哥和上位的安排。”
他最终说道,声音平静。
常遇春用力拍了他后背一下:
“好!那咱家就等著办喜事了!
到时候,一定得热热闹闹的!”
蓝氏也笑道:
“二叔总算要成家了,爹在天之灵,也能安心了。”
窗外,不知谁家熬年,远远传来零星的爆竹声,
噼啪一响,很快又沉寂下去。
新的一年,就在这寒烟尚未散尽的元夕夜里,悄然而至。
带着未知的战火,也带着一丝微茫的、关于安稳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