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呜——”
低沉而凄厉的牛角号声，穿透淅沥的雨幕，在太平府上空回荡。
这声音像是扯开了最后一道遮羞布，露出了战争狰狞的獠牙。
江边，早已准备就绪的船队，如同苏醒的巨兽，开始缓缓移动。
常遇春站在他那条加装了护板的旗舰船头，雨水顺着他铁青的脸颊往下淌，他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下游那片被雨雾笼罩的江面，眼睛里燃烧着骇人的光芒。
“升帆！起桨！”
他嘶哑著嗓子吼道，声音压过了风雨声。
巨大的船帆在桅杆上艰难地升起，被湿透的帆布显得异常沉重。
船舷两侧，两排长长的木桨如同蜈蚣的百足，整齐地划入浑浊的江水中，推动着船只破开波浪，向着集庆方向驶去。
整个江面，上百条大小战船，组成了一支庞大的舰队，如同移动的城堡，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势，顺流而下。
常遇霖站在徐达中军的一条大船上，能清晰地感受到船身破开水流的震动。
他手心里全是冷汗，混合著雨水，滑腻腻的。
他紧紧抓着船舷，目光扫过前后左右密密麻麻的船只，还有船上那些沉默的、脸上混合著紧张和决然的士兵。
空气中弥漫着桐油、湿木头和一股子说不清的、属于战争的铁锈味。
“怕了？”
旁边一个老兵瞥了他一眼，咧开嘴，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笑容有些狰狞，“头回上这种大阵仗？”
常遇霖没说话，只是用力摇了摇头。
他不是怕死，是怕那已知的、却无法改变的惨烈。
船队行驶了约莫一个时辰，前方的雨雾中，隐隐出现了黑压压的轮廓，像是江心趴伏著的巨兽——那是元军水师的战船，它们横亘在江面上，试图阻挡明军前进的道路。
蛮子海牙的将旗，在对面船队中若隐若现。
“准备接战！”
各船上的军官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
“哐当！哐当！”
船板被掀开，露出下面黑洞洞的弩炮发射口。
弓箭手们默默检查著弓弦，将箭囊放在最顺手的位置。
手持长枪、盾牌的步卒们，则紧紧靠在船舷内侧，等待着接舷跳帮的那一刻。
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致，只剩下船桨划水声和越来越近的、元军船上传来的呼喝与战鼓声。
常遇春的旗舰一马当先，冲在整个舰队的最前面。
挥舞着令旗，声音如同炸雷：“散开！呈雁翅阵！给老子冲过去！撞沉他们！”
明军船队迅速变换阵型，像一只展开翅膀的巨鸟，朝着元军船队猛扑过去！
“放！”
几乎在同时，双方船上的弩炮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
“嘣！嘣！嘣！”
粗如儿臂的弩枪，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地砸向对方的船阵！
“咔嚓！”
一条冲得太前的明军小船，被元军的弩枪直接命中船身，木屑纷飞，船体瞬间破裂解体，上面的士兵惨叫着跌落江中，扑腾了几下，就被浑浊的江水吞没，或是被后续的船只撞得粉碎。
“轰！”明军旗舰上的一架弩炮也发出了怒吼，沉重的石弹划出一道弧线，砸在一条元军大船的船舷上，顿时砸出一个大洞，木片飞溅，船身剧烈摇晃，上面的元兵惊慌失措。
但这只是开始。
随着距离迅速拉近，双方的弓箭手开始发威！
“嗖嗖嗖嗖——！”
密集的箭雨，如同飞蝗般在空中交错而过，然后狠狠地扎进木制的船板、盾牌，以及人的身体里！
“举盾！”明军各船响起一片吼声。
士兵们慌忙举起手中的木盾，或者尽量蜷缩身体。
箭矢叮叮当当地钉在船板和盾牌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但也有倒霉的。
“啊！”
常遇霖旁边不远处，一个年轻的弓箭手刚探出身想还击，一支流矢就精准地射穿了他的喉咙！
捂著脖子，发出呵呵的漏气声，鲜血从指缝里狂涌而出，身体抽搐著倒下，眼睛瞪得溜圆，充满了不甘和恐惧。
温热的血溅了旁边人一身。
没有人顾得上他。
战斗一旦开始，人命就变成了最廉价的消耗品。
“稳住！稳住！靠近了再射！”军官们红着眼睛咆哮。
船只在波涛中剧烈颠簸，士兵们努力保持着平衡，在箭雨的缝隙中寻找著反击的机会。
常遇春的旗舰如同一把尖刀，无视不断落在周围的箭矢和石弹，径直冲向元军船阵的核心！
他亲自操起一张强弓，弓弦连响，每一声弦鸣，对面船上一个元兵就应声而倒！
“靠上去！靠上去！跳帮！”
常遇春扔掉弓箭，抄起他那把厚背砍刀，声嘶力竭地吼道。
两条船猛地撞在一起，发出巨大的木头碎裂声！
船身剧烈摇晃，好几个站在船舷边的士兵猝不及防，直接被甩进了江里！
“杀啊！”
早已等待多时的明军步卒，发出野兽般的嚎叫，顶着盾牌，挥舞著刀枪，踩着摇晃的跳板，或者直接就从船舷跃向对面的元军战船！
短兵相接，血肉横飞！
狭小的甲板瞬间变成了修罗场。
刀剑砍入肉体的闷响，长枪刺穿盔甲的撕裂声，垂死者的惨叫，疯狂的怒吼，混杂在一起，刺激著每个人的耳膜和神经。
一个明军士卒刚跳过去，就被几把长枪同时捅穿，他死死抓住枪杆，口喷鲜血，却用尽最后力气将手里的短斧掷出，劈翻了一个元兵。
另一个元军刀手凶悍地劈开了一个明军的盾牌，顺势砍掉了对方半个肩膀，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那明军一声没吭就倒了下去。
但这元兵还没来得及收回刀，侧面一把腰刀就捅进了他的肋下
鲜血迅速染红了甲板，粘稠得让人站立不稳。
不断有人倒下，尸体被杂乱地踩在脚下，残肢断臂随处可见。
江风裹挟著浓烈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常遇霖在中军船上，看得心惊肉跳。
他虽然经历过太平府的厮杀，但这种大规模的水战，这种在颠簸摇晃的船上进行的、毫无退路的白刃战，其残酷和混乱程度，远超他的想象。
他看到一条明军战船被几条元船围攻，甲板上的士兵越来越少，最后整条船都被点燃，熊熊烈火中，剩下的人如同下饺子般跳入江中，在火焰和波涛里挣扎。
“命令左翼，压上去！支援常遇春！”
徐达沉稳的声音在身边响起，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冷静地观察著战局，不断下达指令。
传令兵挥舞著旗号，冒着箭雨，将命令传达到各船。
战斗陷入了胶着。
元军水师虽然新败，但困兽犹斗，凭借著对水道的熟悉和蛮子海牙的指挥，死死抵挡着明军的猛攻。
江面上，船只相互碰撞、纠缠，箭矢横飞，石弹呼啸，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
常遇春已经亲自带人跳上了对面一条元军大船，他如同疯虎，刀光过处，无人能挡，硬生生在元军阵中杀出了一片空地。
蓝玉紧紧跟在他身边，脸上溅满了血，眼神凶狠，手里的长枪又快又狠，专挑元兵防守的空隙下手，已经撂倒了好几个。
但元军也发现了这艘冲得太猛的旗舰和这员悍将，更多的船只和士兵开始向这边围拢过来。
“将军！我们被围了！”
一个亲兵砍翻一个元兵，焦急地喊道。
常遇春抹了把脸上的血水，看着四周越来越多的敌人，非但不惧，反而狞笑起来：“围老子？来啊！看谁先死！”
他挥舞著砍刀，再次扑向敌群。
常遇霖在远处看得清楚，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哥又上头了！
就在这时，战场的侧翼，突然传来一阵更加嘹亮和密集的号角声！
徐达派出的增援部队，终于赶到了！
生力军的加入，瞬间改变了局部战场的态势。
元军的包围圈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常遇春见状，精神大振，咆哮道：“弟兄们！援兵来了！跟老子杀出去！凿穿他们！”
血腥的厮杀，在广阔的江面上，进入了最惨烈的阶段。
胜负，依旧未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