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哗哗的,砸在船板上、江面上,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像是给这战前的夜晚敲著催命的鼓点。
江风裹着雨星子,又冷又湿,吹得人直打哆嗦。
常遇霖顶着风雨,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常遇春那条旗舰旁边。
船上挂着气死风灯,在风雨里晃悠着,光线昏黄,勉强能照见甲板上几个披着蓑衣、来回走动警戒的亲兵。
“谁?!”一个警惕的声音从船上传来。
“是我,常遇霖!”
常遇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仰头喊道。
上面的人认出是他,放下跳板。
常遇霖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甲板湿滑,他差点摔一跤。
常遇春没在船舱里,就披着件湿漉漉的斗篷,站在船头,像尊铁打的雕像,死死盯着漆黑一片的江下游方向,那里是集庆。
雨水顺着他刚毅的脸颊往下淌,他也浑然不觉。
“哥!”常遇霖走到他身后,喊了一声。
常遇春猛地回头,看到是他,有些意外,眉头皱起:“你咋跑来了?这大雨天的!赶紧回去!”
“哥,我”
常遇霖喉咙有些发干,话堵在嘴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难道直接说“哥你明天小心点可能会死”?
常遇春看他吞吞吐吐的样子,不耐烦地一摆手:“有屁快放!磨磨唧唧的!”
“哥!”
常遇霖深吸一口气,雨水呛得他咳嗽了两声,“明天登岸的时候,元军的床弩和拍杆肯定都盯着先锋船!
你你别老是冲在最前面!让别的船先分散下火力!”
常遇春嗤笑一声,转过身,继续望着江面:“屁话!老子是先锋!不冲在最前面,难道缩在后面吃屁?那还当个鸟的先锋!”
“不是让你缩后面!”
常遇霖急了,声音也大了些。精武暁税罔 勉肺越独
“是让你看着点!找机会!元军也不是铁板一块,肯定有防守弱的地方!你你得多看看!别一头就扎进去!”
常遇春没回头,声音混在风雨里,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悍勇。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怕死就别穿这身号衣!
老子这条命,从跟了上位那天起,就撂在这战场上了!能砍下集庆城头,死了也值!”
“那蓝玉呢!”
常遇霖猛地喊道,“他还是个半大孩子!你把他带在身边,万一万一你有个闪失,他怎么办?!
我嫂子怎么办?!咱爹怎么办?!”
提到蓝玉和家人,常遇春的背影似乎僵硬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声音低沉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玉哥儿是块好料子,得磨。跟着我,我能看着他点。
至于你嫂子和咱爹”
他顿了顿,猛地转过身,雨水顺着他下巴滴落,眼神在昏黄的灯光下亮得吓人,“遇霖!要是要是老子明天真回不来了!
家里,就交给你了!给你嫂子和你侄女寻个安稳地方!听见没?!”
这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常遇霖心口。
他看着他哥那视死如归的眼神,鼻子一酸,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流进嘴里,又咸又涩。
“哥你胡说什么!”他声音哽咽。
“老子没胡说!”
常遇春低吼道,“打仗,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谁他娘的敢保证一定能活着回来?
你小子,脑子活,比老子强!
以后多帮衬著上位,照顾好家里!”
他用力拍了拍常遇霖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晃了晃:“行了!屁放完了就赶紧滚回去!别在这碍事!老子还得再看看江流!”
常遇霖知道,再说什么也没用了。
他看着他哥重新转过去的、如同山岳般厚重却带着决绝的背影,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
他默默走下跳板,重新融入漆黑的雨幕中。每一步,都感觉格外沉重。
回到自己营帐,他浑身湿透,又冷又累,却毫无睡意。
外面的雨还在下,仿佛没有尽头。
他不知道,就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太平府那处宅院里,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划破了夜的沉寂。
马秀英虚弱的脸上露出了释然而幸福的笑容,看着稳婆怀里那个皱巴巴、却哭声洪亮的小生命。
“是个带把儿的!恭喜夫人!是位公子!”稳婆欢喜地说道。
几乎与此同时,远在数十里外,正在为明日总攻做最后准备的朱元璋,接到了一名从太平府疾驰而来的信使带来的消息。
那信使浑身湿透,跪在地上,声音却带着压抑不住的喜悦:“恭喜上位!贺喜上位!夫人刚刚诞下一位公子!母子平安!”
正准备下达军令的朱元璋,动作猛地一顿。
帐内所有将领的目光都瞬间集中到他身上。
只见这位平日里威严沉稳的主帅,脸上的肌肉先是绷紧,随即控制不住地微微抽动,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像是瞬间投入了石子的深潭,波澜骤起。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能立刻发出声音。
足足过了好几息,他才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发出一声如同叹息。
又如同呜咽般的短促声音,随即,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著狂喜、激动、甚至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复杂笑容,在他脸上缓缓绽开。
“好!好!好!”
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一声比一声高,带着明显的颤抖。
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舆图,也不再看帐中诸将,大步走到帐门口,一把掀开帘子,任由外面的风雨扑打在脸上。
他看着漆黑如墨的夜空,看着那连绵不绝的雨丝,仿佛能穿透这无尽的黑暗和距离,看到太平府中那个新生的婴孩。
巨大的喜悦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连日征战的疲惫,肩头沉重的压力,似乎都在这一刻被冲淡了许多。
他有后了!他朱元璋,有儿子了!
在这血与火的征途上,他终于有了血脉的延续!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剑,剑锋在帐内灯火映照下寒光一闪,狠狠劈在身旁支撑帐篷的一根粗木柱上!
“咔嚓!”木屑纷飞。
他收回剑,看着柱子上那道深深的剑痕,仿佛要将此刻的激动永远刻印下来。
他心中已然决定,待到此战结束,他必要在附近山石之上,留下那句足以宣泄他满腔喜悦与期盼的话语——
到此山者,不患无嗣!
帐内,徐达、汤和、李善长等人面面相觑,随即都露出了由衷的笑容,纷纷上前道贺:“恭喜上位!贺喜上位!”
消息像长了翅膀,随着风雨迅速传开。军营各处,很快响起了一阵压抑著的、却又充满喜悦的骚动。
主帅得子,在这个关键时刻,无疑是一剂强心针。
常遇霖在自己营帐里,也隐约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和隐约的欢呼声。
他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朱标出生了!
在这个战云密布、血流成河的前夜,一个新的生命,带着希望,降临了。
走到帐门口,看着依旧滂沱的大雨,心情复杂难言。
一边是新生,一边是毁灭。
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吗?
照耀的,是胜利的喜悦,还是无尽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