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进了七月，天热得能把人烤出油来。
太平府里外，总算是喘过口气，伤兵能下地了，城墙豁口也堵上了七八分。
常遇春胳膊上的夹板总算是拆了，留下道蜈蚣似的暗红疤瘌，看着瘆人，但活动起来已无大碍。
喂了十几天马，那股子躁戾气像是被马粪沤过一遍，表面看着是压下去了，可底下那股狠劲儿，没散，反而像是被磨得更利了。
他现在走路不再风风火火，步子沉了不少，看人时，眼神里的凶光藏起些，多了点掂量和阴沉。
他头一件事，就是去中军大帐找朱元璋。
没穿甲，就一身洗得发白的旧战袍，进了帐，噗通就单膝跪地，脑袋耷拉着：“上位，咱咱知道错了。
往后，绝不再犯浑！求上位给咱个机会，让咱带兵！”
朱元璋正跟李善长看着舆图，闻声抬起头，打量了他几眼，没立刻叫他起来。
“伤好了吗？”
“好了！”
“马喂够了？”
“喂够了。”
“知道为啥罚你？”
“知道。杀降，坏规矩。”
“光知道不行，得记到骨头里去！”
朱元璋声音不高，却带着千斤分量，“遇春，咱知道你悍勇，是咱手里最利的刀。
可刀把子，得握在咱自己手里！不能让它反过来伤了自个儿！明白吗？”
“明白！”常遇春头垂得更低。
朱元璋盯着他看了半晌，才缓缓道：“起来吧。
先锋印，暂时还不能给你。
先回你营里，把兵给咱带好！马上要打大仗，别给老子掉链子！”
“是！谢上位！”
常遇春重重磕了个头，这才起身，退了出去。
后背的衣裳，已经被汗浸湿了一片。
回到自己那熟悉的营盘，手底下那些老弟兄眼巴巴等著，看到他回来，个个激动得眼圈发红。
“将军！您可回来了！”
常遇春看着这群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糙汉子，心里头也是一热，但脸上没露太多，只是点了点头。
“嗯，回来了。都他娘的给老子精神点！别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他归队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人，把太平府里那些被抄没的元将府邸、库房，又里里外外“清扫”了一遍。
美其名曰“清点缴获，补充军资”。
徐达、汤和他们那边还在按册分配，他这边已经大车小车往自己营里拉东西了。
绸缎、铜器、甚至还有几坛子没开封的好酒。
“瞅瞅！还是咱常老大有本事！”营里弟兄围着那些东西，眼睛放光。
常遇春哼了一声，脸上多少找回点往日的神气：“废话！跟着老子，还能亏了你们？” 那股子土匪习性，到底难改。
另一边，常遇霖也能勉强下地走动了，只是后背还不敢挺太直，动作大了就扯著疼。
他哥回来带兵，他心里既松了口气，又悬起块石头。
松口气是他哥总算不用再憋屈著，悬心是怕他哥老毛病再犯。
他拄著根棍子，慢慢挪到常遇春的营房，正好看见兵卒们兴高采烈地分东西。
“哥，你这”常遇霖皱了皱眉。
常遇春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屁大点事！
老子不拿，也让别人捞了去！弟兄们拼死拼活，不得有点甜头？”
他拉着常遇霖坐下，压低声音，“遇霖，你脑子活泛，跟哥说说，下一步，上位打算咋打？是不是该奔集庆去了？”
常遇霖心里一凛，知道正题来了。他点点头：“嗯，听说要先扫清外围，再打集庆。”
“打集庆好啊！”
常遇春眼睛又冒了光，“老子这口恶气，非得在集庆城头出了不可！” 他猛地一拍大腿，震得常遇霖伤口一颤。
“哥”常遇霖忍着疼，低声道，“打集庆怕是没那么简单。
我听说，那个降将陈野先靠不住。”
历史上，郭天叙、张天祐就是死在陈野先这反复小人手里。
常遇春一愣，随即嗤笑：“陈野先？那个软蛋？老子一只手就能捏死他！他敢耍花样？”
“哥！防人之心不可无！”常遇霖急了，“他毕竟是元廷的旧官，投降是迫不得已！万一”
“行了行了！”
常遇春不耐烦地打断他，“你小子，就是心思太重！打仗，靠的是这个！”
他又晃了晃拳头，“他陈野先要真敢反水，老子第一个砍了他！”
常遇霖看着他哥那自信满满的样子，知道再劝也没用，只能在心里干着急。
没过两天，朱元璋的军令就下来了。
张天祐为主将，带着那个降将陈野先，先行攻打集庆！
消息传来，常遇春在营里跳着脚骂娘：“凭啥是张天祐那老小子？老子伤好了！为啥不让老子去！”
常遇霖听到这命令，心直接沉到了谷底。
历史，正沿着它既定的轨迹，无情地向前滚动。
他找到徐达，想侧面提醒一下陈野先不可信。
徐达只是沉稳地点点头：“遇霖，你的顾虑，上位和我们都晓得。
然用兵之道，有时也需行险。
陈野先熟悉集庆布防，若能真心归附，可省却不少力气。我等自有安排。”
话是这么说，可常遇霖看徐达眉宇间的凝重，就知道这“安排”也未必保险。
张天祐和陈野先带着队伍出发了。
常遇春虽然没捞到主将，但还是被编入了后续策应的队伍里，好歹是能上阵了。
出征那天，校场上旌旗招展。
常遇春顶盔贯甲，虽然没当上先锋，但那股子憋了很久的煞气又冒了出来。
蓝玉跟在他身边，同样全身披挂，眼神里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杀意。
常遇霖站在送行的人群里，看着他哥和蓝玉，还有那些即将奔赴未知战场的士卒，后背的伤口隐隐作痛。
他知道，这一去，凶多吉少。
历史的惨剧，恐怕还是要上演。
他攥紧了拳头，一股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
在这滚滚洪流面前，他这点微末的力量，到底能改变什么？
队伍开拔，烟尘渐远。
集庆的方向，乌云正在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