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府算是拿下了,可这城里头的味儿,比打的时候还难闻。
血腥气混著烟灰,裹着屎尿的臊臭,在六月闷热的天气里发酵,顶得人脑门子发晕,胃里直翻腾。
府衙大门敞开着,门板上还留着刀劈斧砍的印子,黑褐色的血痂糊了一层。
朱元璋坐在原先也先帖木儿的那张虎皮大椅上,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
底下站着徐达、汤和、李善长几个,都没吭声,空气跟凝固了似的。
“说说吧,”
朱元璋手指头敲著椅子扶手,声音不高,却砸在每个人心坎上。
“死了多少弟兄?伤了多少?杀了多少鞑子?又有多少是降了之后被宰的?”
汤和嘴皮子动了动,没敢先开口。
徐达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上位,初步清点,我军阵亡八百余,伤者过千。
斩获元兵首级约一千五百,俘俘获不足三百。”
徐达声音有点发涩,“降俘少,主要是因为遇春他”
朱元璋眼皮都没抬:“常遇春人呢?”
“医官给他重新包扎了伤口,用了安神的药,刚睡下。”
徐达回道,“他他以为遇霖小哥没了,一时激愤,才”
“激愤?”
朱元璋冷哼打断。
“就能把降卒都砍了?就能不听号令?咱的军规是摆着看的?!”
他目光扫过众人:“你们一个个,都是带兵的老行伍了!
该知道,杀降不祥!更坏名声!
今天你杀降,明天谁还敢降你?这仗,是不是要场场都拿人命硬填到底?!”
这话很重,帐内鸦雀无声。
李善长清了清嗓子,想打个圆场:“上位,遇春将军也是爱弟心切,一时糊涂”
“糊涂?”
朱元璋猛地提高音量。
“他常遇春不是三岁娃子!他是大将!大将就得有大将的担当!死了弟弟,咱心里也难受!可难受就能把天捅个窟窿?!”
他胸口起伏了几下,强行压下火气,语气放缓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功是功,过是过!常遇春破城有功,但其后滥杀,动摇军心,坏我规矩,必须惩处!
夺其先锋印,所部兵马暂由徐达兼管!罚俸半年,伤好后,给咱滚去辎重营喂三天马!好好醒醒脑子!”
徐达等人心中一凛,知道这已经是上位看在常遇春悍勇和刚刚丧弟(他们以为)的份上,从轻发落了。
“还有,”
朱元璋看向徐达,“城里的乱象,给咱立刻弹压下去!抢掠民财、奸淫妇女者,抓住一个,杀一个!
绝不姑息!告诉弟兄们,太平府,往后是咱的地盘!这里的百姓,也是咱的百姓!”
“是!”徐达肃然领命。
另一边,靠近西门的一处刚清理出来的民宅里,气氛压抑。
常遇霖趴在硬板床上,脸色跟身下的粗布单子一个色,惨白里透著灰青。
后背的衣裳被剪开了,露出大片淤紫肿胀的皮肉,中间一道刀口子虽然被清洗上药包扎好了,可稍微一动,还是疼得他直抽冷气,额头上全是虚汗。
赵胜守在床边,眼睛通红,手里端著碗稀粥,小心翼翼地想喂他。
“二爷,您多少喝点”
常遇霖摇了摇头,没胃口,嗓子眼发干,想说话,却只发出一点气音:“我我哥”
“常将军没事!”赵胜赶紧说,“就是就是发了通火,上位罚他去喂马了,人没事,您放心!”
常遇霖闭上眼,心里跟明镜似的。他哥那脾气,知道自己“死了”,还不定闹出多大乱子。
罚去喂马怕是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
这时,门帘被掀开,蓝玉端著一盆热水走了进来。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把盆放在架子上,拧了个布巾,走过来递给赵胜,让他给常遇霖擦擦汗。
做完这些,他没走,就站在床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常遇霖睁开眼,看他这副样子,勉强扯出个笑容,声音虚弱:“玉哥儿没没事了”
蓝玉猛地抬起头,眼睛也是红的,但不是哭,是憋著一股劲:“二哥,咱没用!没能护住你!也没能拦住姐夫!”
他声音带着变声期的沙哑,还有压抑的自责和愤怒:“咱要是再厉害点!再狠点!你就不会伤成这样!姐夫也不会”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常遇霖看着他,心里叹了口气。
这小子,经了这事,那股子愣头青的劲儿没减,反而更轴了,钻了牛角尖。
“不怪你”常遇霖喘了口气,“打仗就是这样你得你得学会活着”
蓝玉没吭声,但眼神里的狠厉,又重了几分。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和马匹的响动。
赵胜探头出去看了一眼,脸色微变,缩回来低声道:“二爷,是徐将军和汤将军来了,还还抬着常将军。”
常遇霖心里一紧。
很快,徐达和汤和走了进来,后面两个亲兵用门板抬着常遇春。
常遇春显然药劲还没过,昏睡着,但眉头紧紧锁著,嘴唇干裂,脸色蜡黄,吊著的胳膊又被重新包扎过,渗著血。
整个人没了往日的彪悍,透著一种虚弱的狼狈。
徐达走到床边,看着常遇霖,眼神复杂:“遇霖,感觉咋样?”
常遇霖想撑起来,被徐达按住。“徐将军我哥他”
“没事,死不了。”徐达语气平静,“就是得躺几天。
你也是,伤得不轻,好好养著。”他顿了顿,“你哥是因为你,才闹出那些事。上位已经处置了。”
常遇霖垂下眼皮,低声道:“给给上位和徐将军添麻烦了”
汤和在旁边瓮声瓮气地插话:“麻烦?
嘿!常小二你是没看见你哥发疯那样!
跟个血葫芦似的,见人就砍!
要不是徐大哥拦著,那几百降俘能让他一个人屠光了!”他话里带着后怕,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
常遇霖心里更不是滋味。
徐达瞪了汤和一眼,对常遇霖道:“别多想,养伤要紧。
你发现暗渠,带路破城,是大功一件。
上位心里有数。”
他又看了看被抬到一旁榻上的常遇春,叹了口气,“等你哥醒了,你好好劝劝他。这脾气,得改改。”
说完,徐达和汤和便离开了。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只剩下常遇霖粗重的呼吸,和常遇春沉睡中不时发出的、带着痛楚的闷哼。
夕阳的光从破了的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斑驳的影子,像凝固的血。
常遇霖看着兄长沉睡中依旧不安的脸,又看了看站在床边、眼神凶狠倔强的蓝玉。
这一仗,打掉了太平府,也打掉了些别的东西。
他哥的莽撞,蓝玉的偏激,还有这乱世里,人命那轻飘飘的分量。
他得快点好起来。
这路,还长着呢。前面,集庆那座更大的城,还在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