舵落口之战的血腥硝烟尚未散尽,汉水河畔的滩涂上,左镇正有条不紊地清理着战场。
堆积如山的贼兵尸首、哀鸣的伤马、散落的兵器铠甲,以及缴获的约两千匹完好战马和大量辎重,无不昭示着这场大捷的辉煌与残酷。
杨世恩和他带来的数千湖广兵,如同闯入盛宴的局外人,尴尬地杵在战场边缘。
看着左镇将士们兴高采烈地清点战利品,听着他们“万胜”的欢呼,再闻着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杨世恩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最终定格在难堪的铁青。
他身后的部将们更是眼神闪铄,既有对左镇强悍战力的惊惧,又有对那堆积如山战利品的贪婪,更多的是对自己“姗姗来迟”成为笑柄的羞愤。
方才左梦庚策马来到杨世恩面前说的每一句话,都象是一记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杨世恩脸上。
“奉令恭候”、“击溃主力”、“斩获在此”、“待副戎示下”……字字句句,都在无声地嘲讽着他的无能、迟缓与失职!
尤其是那句“残局未靖,正待示下”,更是将他架在了火上烤——仗,我左梦庚已经打完了,最大的功劳我笑讷了,剩下还有点扫尾的脏活累活,你杨副戎要还是不要,就自己看着办吧!
杨世恩胸口憋闷得几乎要炸开,他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左……左副戎神勇无敌,用兵如神,实乃我湖广之幸!本路……本路钦佩之至!剿灭马守应残部,肃清地方,自是……自是责无旁贷!”
他艰难地说着场面话,目光却忍不住瞟向那些缴获的战马和堆积的兵器铠甲。
这些东西,对穷得叮当响的湖广兵来说,诱惑力实在太大了。
左梦庚岂能不知他的心思?心中冷笑,面上却更加“诚恳”:“杨副戎过誉了。剿贼安民,乃我等本分。此次缴获甚丰,晚辈已命人清点造册。
按制,楚军既然也赶到了战场,晚辈这些缴获,似乎也当解送部分至武昌衙门,犒赏三军,抚慰地方。至于追击残敌……”
他故意顿了顿,看着杨世恩瞬间亮起来的眼神,“晚辈所部连日鏖战,伤亡亦重,急需休整补充。
马守应残部已成惊弓之鸟,遁入水网,追剿不易。此等清乡肃靖之事,正需杨副戎这等熟悉楚北地理的宿将主持!
晚辈愿拨出二百匹缴获战马、两千件刀枪弓弩、以及部分粮草,助杨副戎一臂之力!权当晚辈未能及时协同杨副戎作战的……些许补偿。”
左梦庚这番话,软中带硬,既给了杨世恩台阶下,又明确划清了界限:扫尾的活你去干,我主力要休整,别想再指使我!……因为你,不配!
更重要的是,他拨出的物资虽不少,但内核的战马只给两百匹(他缴获近两千匹),精良的甲胄(本来就少)、武器更是不必细说——肯定都拣差的给啊!
这既是施舍,也是警告:我能给你这些,全是看在官场人情之上,可若你不讲这人情,那将来若再有什么危难,可就别指望我左某人了。
杨世恩脸上肌肉抽搐,心中五味杂陈。左梦庚的“补偿”无疑是雪中送炭,能大大缓解他的困境,但这施舍的姿态却让他倍感屈辱。
只是,如今形势比人强,他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左副戎……深明大义,顾全大局!本路……感激不尽!”杨世恩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清剿残敌,肃靖地方,乃是本路本职,定当尽心竭力,不负所托!”
他不敢再提任何“协同”或指挥左梦庚的话,只想赶紧拿着东西走人,离这个让他颜面扫地的煞星远点。
“如此甚好!王大锤,带杨副戎的人去一旁稍候,你们赶紧清点物资,匀出楚军接收的部分!”
这句话王大锤自然听得懂——赶紧把最差的战马和物资清点出来,打发这些楚军滚蛋!
王大锤应诺,客气地带着杨世恩等人去了。
左梦庚看着杨世恩一行的背影,露出讥笑:觉得屈辱?没关系,多习惯习惯就好了。
我今日就是要让你们知晓,如今这等世道,什么官职、头衔都是虚的,只有能打,才是实的!日后见着我左梦庚,你们最好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态度!
左梦庚嘴角露出一丝冷酷的弧线,随即不再看杨世恩,转向郝效忠,“郝游戎,派得力游骑,继续盯紧汉水上下游,尤其是汉口、汉阳方向,以防马守应狗急跳墙,临走前还去偷袭城池,试图挽回一些颜面!”
“得令!”
过不多久,看着杨世恩带着手下将领,如同领救济粮一般,灰溜溜地去接收那批“补偿”物资,左镇众将士无不面露讥诮。
王铁鞭更是毫不掩饰地嗤笑出声:“呸!什么狗屁副戎!追击马守应连个屁都吃不上,捡咱们剩饭倒是跑得够快!”
左梦庚摆摆手,制止了众将跃跃欲试的嘲讽,却将目光投向烟波浩渺的汉水和远处汉阳城的轮廓:“不必理会他们。传令全军:以哨为单位,轮替休整、警戒、清理战场。
重伤员立即送往汉阳府城救治,谅他们不敢不收;阵亡将士必须认真统计清点,记录在册,以便抚恤;缴获的战马、甲胄、精良武器,优先补充我军损耗!张勇!”
“末将在!”
“俘虏甄别,依旧由你负责。老办法——老弱妇孺,发放少许口粮遣散;青壮流民,甄别清楚,愿从军且身家清白者,编为辅兵;冥顽不化、积年老贼,挑出来,明日阵前斩首祭旗!首级……送往武昌献捷!”
左梦庚的语气冰冷,带着慈不掌兵的决断,下达了如牛心寨战后一模一样的处置命令。
他要继续用血淋淋的首级,进一步震慑湖广官场和残馀贼寇,尤其是湖广官场!
今日,左镇之实力就在你们眼前展现,今后再想对我左梦庚指手画脚、呼来喝去,不妨先撒泡尿照照,看自己有没有那么大张脸!
“末将遵命!”张勇领命,眼中毫无波澜。乱世之中,仁慈是奢侈品,唯有铁血方能立足。
次日,武昌城,楚王府。气氛凝重而微妙。
年近古稀的老楚王朱华奎高居王座,面色沉静,但眼神深处却难掩一丝惊悸后的馀波和深深的忌惮。
堂下,布政使、按察使等留守高官垂手侍立,大气都不敢出。
堂中,一个硕大的木匣打开,里面是经过处理的贺一龙首级,因为处置得宜,半个月来仍未腐烂。
在这颗首级之后,摆放着牛心寨、舵落口两战缴获的数十面残破革左大旗与大量初见腐烂的人头,以及刚刚由快马快船送来的、数百颗马守应麾下悍匪的新鲜首级!
浓烈的血腥气、腐臭味和防腐石灰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弥漫在富丽堂皇的殿堂中,形成一种极其诡异的反差。
“左梦庚……又是左梦庚!”
老楚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压力,“旬日之间,连破贺一龙、马守应,毙俘近万,解武昌于倒悬……此子,是煞星转世,还是……国之干城?”
他最后一句,目光扫向堂下众官。众官员面面相觑,冷汗涔涔。楚王的问题,也是他们心中最大的纠结。
“来人,先把首级弄走,好好清点处置,”布政使吩咐了一声,硬着头皮上前一步:“王爷明鉴!左梦庚用兵如神,骁勇善战,解我武昌之危,功勋卓着,此乃事实!然……
其行事跋扈,不遵号令,擅改国制,更兼其父子皆手握重兵,如今盘踞南阳,已成尾大不掉之势……
此等人物,实乃双刃之剑!若用得好,可安邦定国;若用不好……恐成心腹大患啊!”
“是啊王爷!”按察使接口道,“观其献捷之举,张扬跋扈,以血腥之首级震慑四方,其心难测!且其与杨世恩杨副戎……似有不睦。长此以往,恐生内耗,反为贼寇所乘!”
楚王沉默良久。作为藩王,他关心的只是封地的安全和自身的地位,朝廷也只准他关心这点东西。
左梦庚的战功,实实在在保障了武昌的安全,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左梦庚展现出的强大实力、桀骜不驯的态度,甚至在南阳的那套“逾制”做法,又让他深感不安。
这样一把锋利的刀,如今是握在谁手里的?会不会伤到自己?京师的小皇帝(对于他的年龄而言)究竟搞没搞明白?
“功是功,过是过。”楚王缓缓开口,语气带着藩王的审慎,“左梦庚解武昌之危,保孤藩邸无虞,此乃大功!孤当亲笔上奏朝廷,为其请功!至于其他……”
他顿了顿,目光玩味,“朝廷自有法度,督抚自有考量。尔等留守,当好生安抚地方,筹措粮饷,全力支应左部剿贼事宜!
务必使其兵锋所指,为我藩屏!馀者……非尔等可以妄议,亦非本王可以妄议!”
楚王的态度对于左梦庚而言倒是很明确:功劳我替你报,好处我替你要(敦促地方支持),但你左梦庚必须继续当好武昌的看门狗!
至于这把刀将来会不会反噬,那是朝廷和督抚们需要头疼的问题,我藩王概不掺和,你们下面的人更别多嘴!
“王爷英明!”众官如蒙大赦,齐声应诺。
楚王的态度本质上不影响地方官的决策,但他作为年近七十的老王爷,上疏论事的时候,皇上也要照顾一下颜面,这就反过来又影响地方了。
所以,既然楚王这么说了,那也算暂时为湖广留守官员应对左梦庚定下了基调——全力支持,小心伺候,功劳归你,麻烦嘛……别找我!
很快,楚王朱华奎的请功奏章和湖广布政使司、按察使司的联名捷报,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飞向京师和荆州方孔照的巡抚行辕。
奏章中,湖广官员将左梦庚牛心寨、舵落口两战之功喧染得淋漓尽致,尤其突出其“拱卫藩封”、“解武昌危局”的“忠勇”,溢美之词毫不吝啬。
至于左梦庚的跋扈、抗命、以及湖广官场的难堪,则被巧妙地一笔带过,或语焉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