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城,湖广巡抚衙门。
由于湖广巡抚方孔照半个月前就已经带着自己的抚标去了荆州,正往北围堵张献忠、罗汝才联军,此时的巡抚衙门其实是个留守衙门。
留守武昌的布政使、按察使等湖广要员,捧着左梦庚那份“躬敬的捷报”,看着堂下木匣中贺一龙那颗须发戟张、死不暝目的头颅,以及那几面污秽残破的革左大旗,个个面色煞白,冷汗涔涔。
恐惧与庆幸,交织在心头。
恐惧的是,左梦庚此人行事如此狠辣果决,跋扈难制!竟敢不禀上官——即便巡抚不在——擅自出击,还打出了如此骇人的战果!
这无异于狠狠抽了湖广官场一记耳光!
庆幸的是,贺一龙这凶名赫赫的巨寇授首,贺锦部也遭重创,直接解除了革左五营对武昌北翼的巨大威胁!
尤其是在巡抚方孔照亲率精锐抚标,北上追剿张献忠、罗汝才,武昌防务空前空虚的当口,左梦庚这一胜,简直是救命稻草!
否则,若革左贼军趁虚进犯,丢了武昌,藩封有失,他们这些留守官员,有一个算一个,恐怕都得掉脑袋!
即便圣上“仁慈”,出于法不责众考虑,大多数人只是贬官降职,可那也免不得要有几个祭旗的。
“快!快将捷报和……和这首级,转呈楚王府!请王爷示下!”布政使声音发颤。
楚王和其他大明藩王一样,实权是一点没有的,但地位之尊贵却又是毋庸置疑的。
当然,这倒不是他“转呈楚王府”的主要意图,真正的意图是:左梦庚说打这一仗的主要目的是卫戍藩封。
既然如此,那现在仗打赢了,你楚王殿下是不是应该多多少少出点银钱、物资,好让咱们送去犒军?
“还有,立刻以六百里加急,将捷报送往荆州抚军行辕!并……并抄送京师!”按察使补充道,他深知此事必须第一时间让方孔照和朝廷知晓。
至于为何没人提及上报给熊文灿……哎呀,当今圣上是个什么脾性,大家还不清楚么?熊文灿现在就是个等死之人,报他何用!
“那……那给左梦庚的回文……如何措辞?”有官员忐忑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陷入难言的尴尬。
申饬?人家立了泼天大功,解了燃眉之急,此时申饬,朝廷怎么看?楚王怎么看?士林怎么看?百姓怎么看?
嘉奖?可左梦庚明显是抗命——方抚军此前虽然写的只是私函,但大家都看过那封信,也知道其中的意思。
况且左梦庚作为客军,在湖广境内主动与革左五营交战,程序上未报备湖广巡抚衙门,无疑是开了恶劣先例,其桀骜之态跃然纸上,日后只会更难约束。
最终,还是老成持重的布政使定了调:“抚台尚在荆州剿贼,眼下国事为重。左副将奉旨南下,奋勇杀敌,解我武昌之危,其功甚伟!回文当以褒奖、慰勉为主!
至于其未及报备……这个,毕竟战机难得,事急从权,剿贼心切,情有可原!着其好生安抚将士,整军备战。至于下一步是追剿贺锦,还是协剿马守应……
请其根据军情,权宜处置!唯盼其以藩封重地(武昌)安危为念!所需粮秣,湖广各衙门……尽力筹措支应!”
这封回文,充满了无奈和绥靖。既不敢得罪立下大功的左梦庚,又不敢明确指挥,只能含糊其辞地表述为“权宜处置”。
同时不断强调“藩封安危”,试图用大义和武昌的安危来套住左梦庚,让他去对付更凶悍的马守应。
至于粮饷承诺,那也只是“尽力”,留下活扣方便事后推诿——如果左梦庚要求太高,武昌方面供应不上,最终需要推诿的话。
------------------------------
荆州,湖广巡抚行辕。
方孔照捏着左梦庚那份字里行间透着“躬敬的桀骜”的捷报,脸色铁青,手指微微颤斗。
那“未及禀明”、“当机立断”、“阵斩贺一龙”、“毙俘五千”、“缴获无算”的字眼,象一根根针,刺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狂妄!跋扈!目无上官!”方孔照猛地将捷报拍在案上,气得胡须都在抖动。
他要求左梦庚“协助”杨世恩的函件墨迹未干,对方非但置若罔闻,还擅自出击,打了一场如此辉煌的大胜仗!
这哪里是报捷?分明是示威!是打他方孔照的脸!
更让他如芒在背的是,根据武昌的报告,和左梦庚捷报同时抵达的是一队打着“左”字旗号的剽悍骑兵。
他们押送着盛放贺一龙首级的木匣和几面残破的贼军大旗,招摇过市地进了武昌城!
沿途百姓果然上前围观,议论纷纷,无不称颂左少帅神勇!左梦庚阵斩贺一龙的消息,如同野火般在武昌城内迅速蔓延,甚至压过了对“老回回”马守应威胁汉阳的恐慌!
“抚台息怒。”幕僚小心翼翼地劝道,“左梦庚此子虽是桀骜,然此战大捷,实乃解我湖广燃眉之急!
贺一龙授首,贺锦重创,革左五营几乎已去其二,楚北压力骤减。此乃实打实的功劳,朝廷必有封赏。若抚台此时申饬于他,只怕徒惹物议,反显得……”
幕僚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白:显得你方抚台心胸狭窄,嫉贤妒能,甚至……指挥无能!
方孔照胸口剧烈起伏,他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左梦庚这一仗,打得他投鼠忌器!
申饬?人家立了大功,朝廷只会嘉奖,自己若申饬,徒为笑柄,还会得罪正在南阳根基日深的左家父子。
可是嘉奖?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更怕此子从此更加跋扈难制!
“杨世恩那边如何?”方孔照强压怒火问道。
“杨副戎……杨副戎行文,称其正率部追击马守应部,然贼骑飘忽,尚未接战……”幕僚声音越来越低。
“废物!”方孔照忍不住骂出声。
一个左梦庚,初来乍到,就斩将夺旗,大破贼军。自己倚重的湖广副总兵,却连马守应的影子都摸不着!高下立判!这让他如何在朝廷面前为杨世恩、为自己辩解?
正烦躁间,亲兵又呈上一份密信:“抚台,南京……长公子急信。”
方孔照拆开儿子方以智的信,信中除了报平安,更多的是对湖广局势的担忧,尤其提到了左梦庚牛心寨大捷在江南引起的震动。方以智在信中再次恳切劝谏父亲:
“……儿所识左梦庚者,确然虎狼之性,然其爪牙锋锐,智虑出众。其南阳改制,虽逾矩度,然屯田安民、兴工强军,皆务实之举。今又立此殊勋,其势已成。
父亲宜以抚慰、羁縻为上,万不可因小忿而激生大变。朝廷猜忌日深,若再逼反左氏,则荆襄危矣!
儿在金陵,闻江南士林对左氏南阳安民、牛心破贼之事颇多称许,舆情可用。望父亲慎思慎行……我方氏郡望桐城,因贼势难遏,今寓居金陵,实不宜自外于南京士林也……”
看着儿子的信,方孔照颓然坐倒在太师椅上。
儿子看得比他更透。左梦庚已非池中之物,其势已成。朝廷的猜忌,自己的不满,在绝对的实力和赫赫战功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硬压,只会适得其反。
至于儿子最后着重提及的“南京士林”舆论,方孔照自然知道为何。
左良玉乃是东林大佬侯恂的提拔的人,因而左镇一贯被东林视为可以倚仗之力。
去年东林一系几乎被圣上扫地赶出燕京,势力大蹙。而前不久左良玉罗睺山新败,更如同是给了东林一记闷棍。
但现在左梦庚马上打出牛心寨大捷,则无异于宣告:左镇虽有小败,然实力犹存,仍是中原官军绝对的中坚,甚至唯一的倚仗!
正如此时的东林一般:虽然朝堂之上已无东林巨擘,但民间,尤其是江南一带,仍是他们在主导整个舆论走向。
此时此刻,东林当然会不遗馀力地大肆吹捧左梦庚和他的牛心寨大捷,以此展示他们东林一系手中依旧有着足够强大的武力外援。
而方家呢,正如儿子信中所言,自从前几年贼众肆虐江淮,连天家的凤阳祖陵都被刨了,桐城方氏也只能避走南京寓居。
江、淮本一体,方氏受江南士林影响很深,而江南又是东林的大本营,现在东林无疑是要力捧左梦庚的,他方孔照难道还能得罪此子?
要真这么做,方家恐怕就算是自绝于江南士林了。这比丢官罢职还更加要命,自己绝对不能走到那一步。
再想想儿子这封信为何来得如此迅速,武昌转呈的左梦庚报捷才到,远在南京的儿子居然就能把信及时送到自己手中,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朝廷“急递铺”的六百里加急被私用了!急递铺六百里加急可不是什么事、什么人都能用的,那是很可能要跑死十几匹马的紧急事务才能动用的!
可这毕竟只是儿子的私函,竟能让南京的急递铺冒着风险送信?自己那只有举人身份的儿子能做到?肯定是东林某位大人物打了招呼啊……
想到此处,方孔照长叹一声,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提起笔,艰难地写下了给左梦庚的回函:
“梦庚将军台鉴:欣闻牛心寨大捷,阵斩巨寇贺一龙,重创贺锦,毙俘甚众,缴获丰盈。将军神勇,用兵如神,实乃朝廷柱石,湖广干城!本抚闻之,不胜欣悦!已具表上奏,为将军及麾下将士请功!……”
“然,老回回马守应部八千精骑,仍在黄陂、孝感一带肆虐,威胁汉阳、窥伺武昌,其害尤烈。
望将军暂歇虎旅之劳,乘大捷之威,移师南向,会同副总兵杨世恩部,合力剿灭此股悍匪,解汉阳之围,保藩封无虞!
所需粮秣军资,本抚自当竭力筹措,断不使将士有匮乏之忧!剿贼功成之日,本抚定当再为将军上奏首功!……”
信中语气前所未有地温和、褒奖,甚至带上了几分恳求的意味,并承诺提供粮饷。
桐城方氏名声再响,方孔照本人文名再盛,终究也是世宦之家的老官僚。在现实面前,选择妥协与利用,才是必然之举。
既然压制已无可能,那他就转变态度,要用左梦庚这把锋利的刀,去斩向更棘手的马守应,同时将杨世恩塞进去“协同”,试图分润功劳,挽回颜面。
放下笔,方孔照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知道,这封信发出,就意味着自己在与左梦庚的首次交锋中,彻底落了下风。
湖广的棋局,因为这个横空出世的左少帅,变得更加波诡云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