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一龙与贺锦的心情如同德安府初夏的骄阳,炽热而得意。
他二人麾下近万兵马(因所部分散各地劫掠,此处是本部精兵加之裹挟流民后膨胀的数量)驱赶着抢掠来的数千头牲畜,押送着满载粮秣财货的大车,队伍绵延数里,如同一条臃肿而贪婪的巨蟒,在应山以北的丘陵谷地间缓缓蠕动。
劫掠的丰厚收获让士卒们兴奋地喧哗着,纪律早已荡然无存。贺一龙骑在一匹从某高门大户庄中抢来的骏马上,志得意满,盘算着回到光州老巢后如何分配战利品。
贺锦倒是警剔些,但看着周围熟悉的地形——再往前不远就是革左五营控制了数年的九里关,过了关便是相对安全的豫南地界(属信阳边缘地带,因左镇主力不在,对他们的威胁远小于湖广腹地),紧绷的心弦也放松了大半。
“这次捞得可真够肥啊!回去一定要好好乐呵乐呵!”贺一龙舔着嘴唇,对旁边的贺锦笑道。
贺锦点点头,目光扫过前方越来越狭窄的谷道,以及谷道尽头那座形似牛心、扼守要冲的山寨轮廓——牛心寨。
“过了前面牛心寨,就差不多算是回家了。让弟兄们加把劲,到了光州地界再歇!”
他们浑然不知,就在牛心寨两侧不算高耸却足够徒峭的山梁密林中,一千两百双锐利的眼睛,正如同盯上猎物的鹰隼,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郝效忠和王铁鞭率领的天玑、天权两营骑兵,带上了全部备马,星夜兼程,早已在黎明前悄然抵达,并利用林木和山石构筑了简易的掩体。
战马被牵到山梁背面隐蔽处休息,骑士们则伏在缺省阵位上,弓弩上弦,长矛倚石,摒息凝神,只等信号便会将马牵回。
届时,步营应该已经接战,靠着距离和树林掩护,他们牵马备战并不会被革左贼军发觉。
而在牛心寨后方约三里处的一片相对平缓、林木稍疏的坡地上,左梦庚亲率的主力已经完成布阵。
“少帅,贼军前锋已入谷口!”王大锤派出的斥候飞马回报(步营也有探马,只是数量较少)。
左梦庚立于一处稍高的土坡上,神色冷峻如铁。他放下前次父亲送他的单筒望远镜,目光扫过自己精心布置的防线,最后一次审视了自己为此战准备的经典锤砧战术:
砧——由王大锤的天璇营和张勇的玉衡营共同构成。两营步卒以百户为单位,依托地形,组成前后交错的数个小型方阵。
前排是手持大盾和长矛(或长刀)的甲兵(装备新式棉甲),后排则是弓弩手和少量火铳手。阵线前方,还利用砍伐的树木设置了简易的鹿角和绊马索。
左梦庚给他们的命令只有一个:如礁石般钉死在此,承受贼军最猛烈的冲击,一步不退!
他刻意将这些成军未久、急需实战淬火的步军放在“铁砧”的位置,就是要用革左贼军的血与火,来检验和磨砺他们的轫性!
同时,这也是对张勇这个新提拔将领能力的重大考验。
“王大锤,张勇!”左梦庚声音不高,却清淅地传入二将耳中,“战法早已为尔等讲明,‘砧’稳,则‘锤’至!贼军锐气,必在尔等阵前撞得粉碎!能否扛住,就看你们的了!
记住,没有我的帅旗号令,弓弩不得齐射,步卒不得擅离阵位!违令者,斩!”
“末将明白!人在阵在!”王大锤和张勇齐声应诺,眼中燃烧着战意与决心。
王大锤是天雄军老兵出身,沉稳如山;张勇则年轻气盛,但经过南阳整训,此刻眼神中透着一种初生牛犊的狠劲和渴望证明自己的迫切。
锤——郝效忠和王铁鞭的骑兵,就是那蓄势待发的“铁锤”。他们占据地利,隐于侧翼,等待最佳时机发动雷霆一击,彻底粉碎陷入焦灼肉搏,甚至出现混乱的敌军。
左梦庚的战术意图非常清淅:利用居高临下的缓坡地形和步阵,最大限度消耗、迟滞、疲惫并挤压贼军,将其主力牢牢吸引并钉死在步军阵前。
当贼军攻势受挫,锐气耗尽,阵型混乱之际,便是两翼精锐骑兵俯冲而下,进行毁灭性打击的时刻!
这是标准的锤砧战术,虽然看似简单,但却极其考验指挥官的战场洞察力和对时机的精准把握,以及“砧板”部队的坚韧程度。
在前世某战术指挥游戏系列中,左梦庚就常以锤砧战术作为制胜法宝,轻松横扫绝大多数战役。
在他看来,这一战术就好比最寻常的家常菜——普通厨师做出来平平无奇,而真正的大师却往往就在家常菜上最见真章。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流逝。革左贼军的前锋乱哄哄地涌入了牛心寨前方的谷道,丝毫没有察觉到两侧山林的杀机。
当他们看到前方坡地上突然出现的、严阵以待的官军步阵时,顿时一片哗然!
“官军!有埋伏!”
“他娘的,是哪个营头的?敢挡爷爷们的路!”
“怕个鸟!看那旗号……不认识!不是杨世恩那老乌龟的人!给老子冲过去!”
贺一龙和贺锦闻讯赶到前军,看到前方那支人数似乎不多(相对己方)、但阵型严整、杀气腾腾的官军,也是吃了一惊。
尤其是那面陌生的“左”字帅旗——这他娘也不是左良玉的那面援剿总兵官大纛啊?
他们横竖摸不着头脑,不由面面相觑。但转念一想,管他呢,谁来不是打!仗着人多势众,又急于带着财货回家,二人凶性大发。
“管他哪来的!敢挡路就碾碎他!”贺一龙挥刀咆哮,“弟兄们!杀光这些官狗子!冲过去!财货女人就在前面等着!”
“冲啊!杀官狗!”贺锦也厉声下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革左贼军顿时爆发出震天的呐喊,如同决堤的洪水,向着左军步阵发起了狂野的冲锋!虽是步骑混杂,毫无章法,但至少声势骇人!
“稳住!”王大锤沉稳的吼声在步阵中响起。天璇营的老兵骨干迅速安抚着身边的新兵,嘶吼着让身旁新兵照着自己的行动来行动。
张勇则紧握佩刀,目光死死盯住越来越近的贼潮,口中猛然喝道:“玉衡营!举盾!架矛!听号令!”
大地在铁蹄和脚步下震颤。贼军前锋的骑兵率先冲近,试图利用速度冲垮盾阵!
“弓手!前方五十步!抛射!放!”王大锤抓住时机,果断下令!
嗡——!
数百支弓箭腾空而起,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如同飞蝗般落入冲锋的贼军骑兵群中!顿时人仰马翻,惨叫声四起!缺乏甲胄防护的革左骑兵在强弩面前如同纸糊!
“弓手!前方四十步!抛射第二轮!放!”第二轮箭雨紧随而至,复盖了后续涌上的贼军步卒!
噗噗噗!箭矢入肉的闷响和惨嚎声不绝于耳!贼军的冲锋势头为之一滞!
“弩手、火铳手!前排!三十步!瞄准!放!”——由于南阳的弩机、火铳数量都十分有限(无库存、无自产),左梦庚提前要求步营将两者合并使用。
稀疏但震耳的火铳声与弩箭的簌簌声同时响起,白烟弥漫,冲在最前的贼兵如同被重锤击中,瞬间倒下十数人。
三轮远程打击,虽然在左梦庚眼中有不少问题,但在革左贼兵看来却是精准而致命!贼军冲锋的锋锐被狠狠削去一层!
造成这一结果的原因在于,以往明军总是大老远便开始射击,在有效射程之外便浪费掉了本该威力最大的一两轮。
而且,常常因为训练不足、临阵慌张等原因无法做到齐射,导致投射火力稀疏而混乱,无法造成能震慑敌军的瞬间大杀伤。
左梦庚的训练则不同。他对明末时代的冷兵器研究不多,即便原主练就了一身武艺,他也不敢胡乱指导军旅,而是更依赖各营主将的训练。但对于火力投射密度之类,他则自问比时人更加理解。
因此,他的训练原则就奔着高度的纪律化、统一化、密集化而去:不到有效射程绝对不允许开火(或射击),必须形成齐射,射击必须形成轮次……等等。
若非担心自己麾下到底新兵太多,可能扛不住敌军大举杀近时的心理压力,他甚至很希望将第一轮射击压缩到四十步以内,最好三十步!
要是能象巅峰时期的龙虾兵那样“看清对方眼白才准齐射”,那他就敢以同等兵力硬撼满清巴牙喇!
不过,即便只是如今这般水平,这三轮齐射也造成至少百馀敌军当场毙命,三、四百以上的受伤并暂时失去战斗力!
若是寻常流寇,这一轮齐射下来搞不好当场就能打崩!
然而,革左贼军毕竟人多势众,且悍不畏死。在贺一龙、贺锦的亲自督战下,后续部队踏着同伴的尸体,嚎叫着继续涌上!
“轰!”
如同惊涛拍岸!贼军狂潮狠狠撞上了左军步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