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在左梦庚筹划延揽宋应星、勘探硝土的同时,来自湖广襄阳和河南汝宁的两道加急奏疏,如同两块巨石,重重砸进了北京城死水微澜的朝堂。
熊文灿的奏报充满了惊恐与推诿:“……张逆献忠狼子野心,诈降惑众,今于谷城悍然复叛!杀巡按林铭球、谷城知县阮之钿等朝廷命官,劫府库,焚官署,裹挟流民,其势汹汹!
臣虽竭力弹压,然贼势已成,非一省之力可制!尤有甚者,中原援剿总兵官左良玉,坐拥重兵于豫南,屡召不至,坐视巨寇坐大!
臣请朝廷严旨切责左良玉,速调其部并秦、蜀诸军入楚会剿!迟则荆襄危矣!”字里行间,将张献忠复叛的主要责任,一股脑推给了“抗命不遵”的左良玉。
紧随其后及时抵达的,是左良玉的奏疏,语气则强硬得多:“……臣甫定豫南,降众未安,馀孽未清,若仓促移师,恐豫南再陷糜烂,断中原之脊
今张逆复叛,显系熊文灿抚驭无方,养痈成患!臣非畏战,然剿贼贵在合力。臣请朝廷严饬熊文灿闭城固守,勿使贼势蔓延;同时速调秦督郑崇俭率陕兵出商洛,蜀抚傅宗龙率川兵出夔门,郧抚王鳌永固守郧阳,湖广诸军扼守要隘,勿使张逆走脱。
臣自当整饬军马,移镇南阳,枕戈待旦。一俟各路大军云集,圣旨明示进剿方略,臣必亲率劲旅,为陛下擒此元凶!
若熊文灿调度有方,诸路齐进,何愁张逆不灭?若空言催逼,驱臣孤军入险,非但无益,反恐有失。臣部若溃,不惟楚豫必失,更忧半壁糜烂!伏望圣鉴!”
左良玉的奏疏,不仅将责任反扣在熊文灿“抚驭无方”上,更明确提出要等“诸路大军云集”、“圣旨明示方略”才肯出兵,实质是以“移镇南阳”为名,行观望待变之实,将了朝廷一军。
最狠的是他最后那句“臣部若溃,不惟楚豫必失,更忧半壁糜烂”!
这是什么?这是毫不掩饰地恐吓朝廷——我左镇要是大败于张献忠之手,失去威慑中原之力,那就不光是河南、湖北必然失陷,只怕连带着皇上您这南方诸省、半壁江山,全得完蛋!
这两份针锋相对的奏疏在早朝上一念出,顿时在皇极殿内掀起了滔天巨浪!
“启奏陛下!”兵部左侍郎仇维祯第一个按捺不住,一步跨出班列,声音尖利刺耳,充满了愤怒与幸灾乐祸,“熊文灿无能误国,坐视张献忠坐大复叛,戕害朝廷命官,罪不容诛!此其一!
左良玉骄横跋扈,拥兵自重,屡抗督师之命,坐视巨寇肆虐,形同藩镇!此其二!
二人皆应锁拿问罪,以正国法,以儆效尤!”
他矛头直指内核,不仅咬死熊文灿无能,更将“藩镇”的帽子狠狠扣在左良玉头上,字字诛心!
此刻仇维祯心中简直痛快——熊文灿是杨嗣昌举荐的,左良玉是杨嗣昌必保的,而自己现在竟然有机会把这俩人放在一块痛骂,这是何等畅快!
要知道,这明面上是在骂熊文灿、左良玉,实际上就是在骂他杨嗣昌杨阁老啊!
“仇少司马此言差矣!”杨嗣昌一系的兵部右侍郎陈新甲立刻出列反驳,他强压着对熊文灿无能的怒火,竭力为左良玉辩护,更意在保护背后的杨嗣昌。
“张献忠狡诈反复,天下皆知!熊部堂或有失察之责,然招抚之策,乃朝廷既定方略,岂能独罪一人?
至于左镇,其言虽直,却非无理!豫南方定,降众未附,若大军仓促南下,后方生乱,岂非顾此失彼?
其请调诸路大军合剿,正是老成谋国之言!何来抗命、藩镇之说?此乃阵前将帅统筹全局之虑,岂能以‘骄横’污之?!”
“老成谋国?统筹全局?”仇维祯冷笑连连,毫不退让,“陈少司马好一张利口!熊文灿身为五省总理,调度不动麾下头号大将,已是天大笑话!左良玉以‘降众未安’为辞,滞留豫南,拒不奉调,此非抗命,何为抗命?
若天下武将皆效仿左良玉,以‘地方未靖’为由拒遵朝廷号令,则置督师大臣于何地?置朝廷威权于何地?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陛下!此风断不可长!必须严惩左良玉,以儆效尤!熊文灿亦难辞其咎!”
“仇维祯!你……”陈新甲气急,连大臣体面都不讲了,直呼其名,正要再辩。
“够了!”龙椅上的崇祯猛地一拍御案,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殿内嗡嗡作响。他面颊深陷,眼窝下的青黑因连日的焦虑和失眠更加深重,此刻脸上更是笼罩着一层骇人的严霜。
“朝堂之上,天子陛前!吵吵嚷嚷,成何体统!”崇祯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压抑到极点的狂怒,他凌厉的目光如同刀子般扫过仇维祯。
“仇维祯!你口口声声藩镇、抗命!朕问你,左良玉麾下数万骄兵悍将,此刻正堵在张献忠面前!除了他,还有谁能替朕去剿灭此獠?是你仇维祯能提刀上阵,还是你能举荐一个立刻就能顶替左良玉的人选?!”
崇祯的咆哮如同惊雷,在寂静的大殿中炸响。他这番话,几乎是撕开了朝廷面对左镇时的最大窘境——离不开,又控不住!
而仇维祯刚才光顾着自己痛快,无意间点破了这个残酷的现实,却偏偏拿不出任何解决办法,只会高喊“严惩”,这无异于在崇祯极度敏感脆弱的神经上狠狠捅了一刀!
仇维祯被皇帝罕见的当众暴怒和赤裸裸的质问噎得脸色煞白,艰难地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能举荐谁?洪承畴在蓟辽;孙传庭自称“耳聋”在家闲住,不知道会不会请辞;卢象升更是已然战死小半年了……放眼天下,此刻能在中原独当一面、统御大军之人,除了左良玉,还能有谁?!
“退朝!”崇祯根本不给他再开口的机会,猛地站起身,宽大的龙袍袖袍带倒了御案上的笔架,朱笔、墨砚滚落一地。他看也不看满殿禁若寒蝉的臣工,拂袖而去,只留下冰冷刺骨的两个字在殿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