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秋,黄浦江边码头。
伴随着璨烂晚霞,沙鸥翔集在波光粼粼的黄浦江上,忽高忽低,颇为美丽。
“嘟——”
伴随着轮船悠扬的汽笛声,源义辩走下轮渡,望着身后的老妇人。
“田所奶奶,我们真的不回去了吗?(日语)”
“不回去了,少爷。(日语)”
一位慈祥妇人,望着年仅八岁的孩童,不时的用手去擦拭眼泪。
她是大小姐陪嫁仆人,自然要为大小姐照料她这在人世仅存血脉。
两人很快在江边找到了一处住所。
住所很小,两个人住却又刚刚好。
一老一少,如此奇怪的组合自然会引起邻里街坊们好奇。
田所惠自然不会将事情和盘托出,只是托词来时路上,女儿女婿惨遭不测。
知道如此,街坊邻居们感慨着贼老天不长眼,却又确确实实的帮了他们许多。
年幼的小源,也是自此第一次感受到人情温暖。
“奶奶,那坐在巷口摘菜的姨母,和别人说话总是很难听。可唯独每每见到我,都会笑着摸我头,还给我点心吃呢。”
田所每每听到这话,只能苦涩的点点头。
小源义辩本应过上更好的生活的。
毕竟,他可是出身于日本最显著的贵族家庭。
然而,当下却由于兄弟阋墙,反目成仇。
家族内斗到现在,这一脉仅剩小少爷一位侥幸活着。
在沪上的日子,总是非常辛苦。
田所慧每天早上都和其他在此地的中老年妇女一样。
跑去工厂,去找些力所能及的手工活来做,每每从日出做到日落。
源义辩,则每天都和街上的孩子一起瞎玩。
倒是很快就学会了汉语,甚至是沪上话。
田所见状很是不满,却又拿不出供他上学念书的钱。
在沪上的日本学校,学费总是那么高昂的。
思来想后,田所惠又找了个替码头上的力工洗衣服的活计。
白天做手工活,晚上给人家洗衣服。
攒些钱,送孩子上学。
就这样,春去秋来,花开花落。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平淡如水的安稳生活总归有些温暖。
就当源义辩即将要沉湎其中时,猝不及防的意外发生了。
在他过十岁生日这天晚上,青帮码头斗殴,意外,杀了正在帮苦力洗衣服赚钱的田所慧。
源义辩在家里等了整整一晚。
自此,失去唯一依靠,源义辩不久就开始流落街头。
街坊邻居人都很好,可是当下,时局动荡,谁家又都不富裕。
于是,他只能流浪。
象其他流离失所的孤儿一样,衣衫褴缕的他,去守着沪上最繁华的歌舞厅门口,又或者是夜总会。
在这里,总是能多少获得些牙慧。
偶尔撞见醉汉撒币,更是能吃上一顿饱饭。
只是,由于性子软,他总是受到各种欺负。
这一天,他又被人打了。
稀里糊涂的,甚至没有理由。
那位戴着金丝眼镜的男士,似乎真的只是看他不爽。
也是这一晚,血月凌空。
源义辩无助地蹲在街角,呆呆的望着远处繁华的街景。
那是一家歌舞厅,灯红酒绿景象总是迷人眼。
每当有人出来,周边准备多时的乞儿们总会一拥而上。
源义辩看着他们又不想成为他们,但他似乎没有选择。
就在这时,不远处,一对中年夫妇手挽着手朝他这边走来。
“继先啊,依年纪也勿小哉啘,看书么总归忘记辰光,葛是弗来事个啘?(继先,你年纪也不小了,看书却总是忘了时间,这怎么可以呢?)”
女人用着源义辩根本听不懂的腔调说着,语气有些软糯的,莫名有些可爱。
男人则是显得颇为抱歉,身上带着股子文质彬彬的气质。
“婉如,这次,是我做得不对,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女子温和一笑,源义辩顿时看的有些痴了。
这位年轻时候又将是怎样的风华绝代呢?
也到这时,男人才发现墙角的乞儿在盯着他的夫人看。
正当源义辩又以为自己要挨上一顿毒打的时候,男人蹲了下来摸了摸他的脸。
“婉如,你看,他长得好象咱家小国小时候模样。”
女人也走到他的跟前,蹲下身子仔细打量一番,温声细语的笑道。
“倒真格啘,小倌,依阿还有人家勒?若是呒不末,住到吾屋里来,阿好嘎?(还真是,小家伙,你还有家吗?若是没有,来我家生活可好?)”
源义辩呆呆的望着女人,吴侬软语,他真的听不懂啊……
就当女人以为自己被拒绝,甚是失望的时候,男人却是呵呵笑了起来。
“婉如,咱们相知多年,我自然听得懂你的腔调,可这孩子不一定听得懂啊。”
女人顿时笑了起来,男人却是又一次蹲下身子问道。
“你可愿,跟我们回家?”
家?
源义辩听到这个字兴奋不已。
他连忙点头。
就这样,书香门第的周家又迎来了一位小少爷。
在这里,他有着新的父母,甚至,还有了一个哥哥。
“义辩,不要学你卫国哥哥。咱家是书香门第,世代诗书传家,就他一个,非要立志做那行伍之人!”
听着老父亲抱怨,卫国无奈的笑着。
当下,父母领回这个孩子,未尝没有建个小号重练的心态。
很快,源义辩就在周家迎来了他的第一个生日。
本家从业买办的二大爷,得知他的名字后,颇有些感慨。
“继先,这孩子叫源义辩,这是个日本孩子啊,而且,这姓氏非比寻常……”
“是啊,我知道的。”
“知道你还养?”
“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则为枳。他不过是个孩子,勤于学习,未尝不能成为一个对国家民族有用的人。”
当是时,小小的源义辩听到这话,眼泪顺着脸庞流了下来。
然后,他那天煞的大哥周卫国就从后面轻轻踹了他一脚。
“一个男孩子,哭哭啼啼象个小姑娘!”
“周卫国!”
…………
“当时是,娘拧着大哥的耳朵,让他弯腰给我道了歉,原来,那么温柔的娘亲也会发火呀……”
当天晚上,源义辩第一次写下日记。
然而,这写日记的好习惯,没过多久就没了。
原因也很是简单,还没过一个星期。
他的日记就被大哥抢了去,检阅一番。
而后,当着他暗恋的女生面前,当众拿着一束花,替他表了白……
“我弟看上你了!怎么样,要不要和我弟处对象啊!”
然后当晚,大哥就在祠堂里跪了整整一宿。
“窈窕淑女,君子好求!喜欢一个人,并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情。但,强行勘破他人私事,那叫好管闲事!人家挚爱,干卿底事!简直就是罪大恶极!”
周父是这样说的,大哥也是因此挨揍!
后来,在上户籍科立文档的时候,源芳名字被周父改了。
“叫源芳如何?芳草萋萋鹦鹉洲,自是一方好意像。人之芳华,其实,也不过二三旬。先秦名家屈原,也曾在《离骚》中言过,不吾知其亦已兮,苟馀情其信芳。这是在说内心的馥郁芳柔要比外人了解要重要许多……”
那一天,周父拉着他,说了好多好多他根本听不懂的话。
虽然,他有用心读书的。
但涉及到《离骚》,他真听不懂!
不过,周父最后一句话他听明白了。
那是极为谨慎且担忧的目光。
“那你,愿不愿意叫这个名字呢?”
源芳点点头,不能快进,还真是极为痛苦的事情啊!
大哥得知他的名字,紧跟着就是满满一大波嘲讽。
“谁给你起的新名字?一听,就是那没文化的人胡诌出来的!还源芳,你怎么不叫狄仁杰呀!啧,这名呀忒俗啦!”
在他身后,周父很是和蔼的笑着。
那一次,大哥不准吃晚饭,在祠堂跪了整整七晚。
还得是他,每到晚上,偷偷从伙房偷来红薯送给他大哥吃。
坐在蒲团上,周卫国大咧咧的说道。
“小弟啊,你听哥一句劝,你改姓周,周卫芳,这多好听啊,对不对!”
源芳,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件事,只是从那时起,他也管自己叫周卫芳了。
后来,这事被周父知道后,又一次大发雷霆!
大哥就此又挨了一顿揍。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姓氏,是这孩子和亲生父母之间唯一的联系了!你还敢让他换姓?何其卑劣!”
周卫国常常怀疑,自己才是捡来的那个。
不因有他,自小,源芳从未跪过祠堂,更是从没挨过揍!
这莫名使他有些抑郁。
但即使如此,周卫国依旧不许任何人骂源芳。
有一次,源芳放学时,被一群孩子围在中间骂了一顿。
当天晚上,周卫国就翻着院墙偷溜出去,把那帮孩子,有一个算一个,统统喊出来狠揍一顿!
一边打,一边说。
“你他么打得过老子,再来骂老子的小弟也不迟啊!”
那一次,大哥被父亲打出了血。
源芳扑在他的身上,死活不愿意离开。
他怕自己一走,父亲又要打他。
这也是源芳唯一一次挨了一下打。
后来,得知原因,父亲和大哥道了歉。
“兄友弟恭,互相扶持,本是常理,只是你手段过激了些,着实,不该受此惩罚,是为父不察了,对不起。”
那一次,源芳头一次见到大哥哭了!
哭完,周卫国肿着嘴唇,大咧咧的说道。
“老弟,放心,以后打架还找我!包赢的老弟!”
就这样,源芳一天一天的长大,周家父母却是开始变老。
………………
“娘亲时常腿脚疼,父亲肠胃又不好,又每每会因大哥劳心伤神。所以,我就去学医吧,以后也方便照顾他们。”
听到这话,周卫国点点头,无比赞同源芳的想法。
“我终于明白咱爹娘为啥不打你了,你是比我孝顺啊!”
后来有一天,在大路上,兄弟两人听到了一位先生的演讲,源芳并未怎么样,大哥倒是听得热血沸腾。
“孙文先生所言,实乃是救国之论!”
“只有三民主义才能救华夏!联俄,联共,扶持农工!这个国家,方才有了真正出路!”
随即,大哥私自退学,跟随着孙文先生离开。
临走前,大哥对他说道。
“既以身许国,再难堂前尽孝!弟呀,咱父母,就托付给你了!”
还记得,那一晚,娘亲哭的很凶,父亲却只是垂着头,唉声叹气。
直到最后,才说了这样一句话。
“若是,每个周继先都担心自己儿子死,这国家,这民族,不知平白受多少屈辱!我儿卫国,卫国也好……”
再抬首,满目泪水。
源芳自然是不清楚,后来大哥去哪里喽。
反正,从他寄回家的信里来看,他,他就没输过……
简直就是战神!
源芳自然不以为自己的大哥是个如此英雄。
就这样,人畜无害源芳,在沪上自由长大,直至去苏联留学医科。
再到后来,一封讣告,将他从苏联喊了回来。
他的家族来了人,杀了他的养父母……
坐船回沪上路上,源芳两眼一闭,将要跳洋。
然后,他就被一位戴着圆框眼睛的风趣男人救了下来。
男人自我介绍说,他姓陈……
再到后来,源芳成为了一名间谍。
打入敌人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