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苏洵带著三个儿女回到了落脚的客栈。
“阿爹、阿娘,我先回房了。”苏八娘红著脸躲到了她独住的那间房,引起弟弟苏軾起鬨的笑声,倒是年仅十一岁的苏辙显得有些茫然。
程氏目视女儿离开,又瞧了一眼两个儿子的反应,疑惑地问丈夫道:“官人与八娘说了?“
苏洵坐在桌旁的凳上,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饮了几口后摇头道:“许是猜到了吧,八娘素来聪慧。”
话音刚落,就听苏軾在旁道:“我也猜到了。”
见父母转头看去,他得意道:“阿爹、阿娘这是要给八娘许婚罢?——还誆人说来陕西游玩,来时途中不做停歇,孩儿就觉得不对劲了。“
他今年也已十四岁了,自小对姐姐颇为尊敬的他,到了这个岁数,难免也想跟姐姐爭一爭谁更聪慧。
苏洵好笑地摇摇头,倒是程氏没好气地斥道:“大人说话,小孩插什么嘴,到隔壁去看看你姐。”
並未得到夸讚反而被亲娘数落了一番,苏軾悻悻地带著弟弟走出了房间。
见此,程氏又將目光投向丈夫,显然是想询问事情经过。
於是苏洵便將他前往州府见到文同与范纯仁的经歷告诉了妻子,但更多是他对范纯仁的称讚:“—不愧是誉满天下的范相公家二郎,即使进士中第,仍然衣冠朴素,待人和气,丝毫不见倨傲,兼之又有才华,我在他这个岁数时,远远不及——”
程氏听得有些好笑:“官人提范家二郎这些好话做什么?他又未向你女儿提亲。那位小赵郎君——那边怎么说?”
苏洵快怏地又喝了口茶,將一句心里话又咽回了肚子。
说真的,他还真心愿意让那位范二郎做他女婿,可惜人家没这个心思,一心想要给那位小赵郎君说媒。
“与可本欲今日便带我等去那位小赵郎君的住处,我考虑到种种,请他延至次日—故他叫我今日好好歇歇,待明日,依他对那位小赵郎君的了解,对方必然要设宴招待咱家,介时你也去,帮著考察考察。”
他父子几人今日刚到渭州,一身风尘,哪好意思去这么去见那位小赵郎君?再者,女儿八娘猜出了端倪,心中未有准备,此时带著去见那位小赵郎君,也不合適。
“合適吗?”程氏虽说有些亲自考察考察未来女婿,但仔细想想仍感觉有点不合適。
“无妨。”苏洵摆摆手道:“与可虽性格轻佻,小事不著调,但在大事上从不含糊,他既说无妨,那便是无妨。“
“他久在那位小赵郎君身边,应该也熟悉其习性—”程氏想了想,附和著说了句。
话刚说完,就见苏軾又领著弟弟回到了屋內,不渝道:“阿爹、阿娘,我敲了许久的门,八娘就是不开。”
苏洵与程氏对视一眼,猜到女儿终究是麵皮薄,听闻婚事便臊地不敢出门。
於是程便嘱咐道:“你兄弟且回房中,我与你爹去看看你姐。”
“阿娘,我想在一边听。”苏軾颇有些看热闹不閒事大。
程氏没好气道:“女儿家的事,你去听什么?”
“阿爹不也去了?”
在苏洵哭笑不得之余,程氏眼睛一瞪,抬手佯装要打,嚇得苏軾赶紧带著弟弟逃之夭夭。
眼见丈夫在旁满脸好笑,程氏埋怨道:“都是官人惯的。”
“是我是我。”苏洵也不辩解,笑著领了过错。
过去因时常不著家,再加上性格使然,苏洵对几个儿女极为宽容,別说责打,几乎不曾斥责过,倒是程氏管地严,再加上又是大户人家出身,威严气势与生俱来,因此苏軾苏辙兄弟相较父亲更惧母亲。
片刻后,夫妇二人来到女儿的房门外,程氏轻轻扣响房门,果然不见屋內有何动静。
直到程氏唤了一声八娘,屋內才响起一阵脚步声,隨即便开了门。
“阿爹,阿娘,我以为是二郎——”苏八娘连忙解释道。
程氏自然知道二子苏軾是什么德行,宽慰道:“子瞻胡闹,他的话你莫放在心上——他说了什么不中听的么?”
“倒也没什么不中听的—””面红耳赤的苏八娘双手搅著衣角,一副扭捏害臊之色。
见此,程氏也猜到了几分,与丈夫一同进入了屋內。
未曾想刚进屋,夫妇二人便瞅见榻上狼藉,绣的被子乱糟糟地查拉在地。
要知道,因嫌弃客栈的被褥,在丈夫带著儿女外出时,程氏亲手整理了他家居住的这三间房,换上了从家中带来的被褥,当时她理得整齐有序,没想到才片刻工夫,就成了这般模样。
苏八娘也注意到了父母的目光,小脸顿时更红,连忙去整理被褥。
瞧著她慌慌张张的模样,程氏不禁想到,当年她得知自己即將嫁人时,也是羞地抱著被子在榻上翻来覆去。
她笑著道:“好了,先莫要整理了,你阿爹有话跟你说。”
“嗯。”苏八娘听话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眼见父母在桌旁坐下,她便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双手绞著,神色更多是害羞与紧张,但亦有几分期待。
与妻子对视一眼,苏洵温声道:“八娘,既然你已猜到,阿爹也就不瞒你了,咱们此番前来陕西,其实是受你表兄与可所邀——””
说著他便將当日文同写信向他提亲一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苏八娘,苏八娘正襟危坐,强忍羞涩与紧张听著,不敢插嘴。
俗话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古时男女婚事,大多都是由父母做主,但苏洵並不想强迫女儿,故在讲完后,他温声又对女儿道:“明日大概对方会摆宴招待咱家,介时我带你阿娘与你同去,你也去亲眼瞧瞧,若不满意,咱们便回绝了这门亲事—”
他可从未有攀附的想法,若对方品性不良,哪怕是皇子提亲他也敢回绝。
当然,敢不敢和能不能,这是两回事。
再者,这门亲事有文同与范纯仁提亲说媒,就看他二人,那位小赵郎君的品性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这一点苏洵早就肯定。
若说他心中还有什么疙瘩,就是那赵暘官位过高、恩宠过重,年纪轻轻身居高官,兼又有官家的恩宠,这在他看来也未必一定是好事,相较之下,他寧可让女儿嫁给寻常人家,哪怕依程氏的想法,嫁到程家。
“阿爹与阿娘做主便是——”
苏八娘羞红著脸,轻咬嘴唇道。
见此,苏洵与妻子对视一眼,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叮嘱女儿今日好好歇息,至於沐浴什么的,自有妻子会帮助女儿,不必他操心。
而另外一边,文同与范纯仁在苏洵告辞后不久,亦联袂离开州府,来到了赵暘的住处。
近期的赵暘就像去年年末至今年年初那会儿,除了时不时关注夏辽之战的进展,便是听一听底下的匯报。
比如他有意在镇戎军建一座石碑来纪念涇原路迄今为止战死的禁军,以激励驻边禁军的士气、 荣誉与归属感,一道命令下去,自有知镇戎军冯文俊跑前跑后,赵暘只要等著回信,在石碑落成之后去瞧一眼即可。
再比如环庆路修缮道路,亦是如此。
高若訥每日还有忙不完的政务,赵暘则全权委託给了文同与范纯仁,往好听了说他这是不专权,信任身边人及部下,往难听了说其实就是偷懒。
好在宋国的文官大多都是什么都要管,甚至是外行领导內行,突然来了个特立独行的上司,陕西的官员那是惊喜莫名,尤其是武官,以至於竟没人私下指责赵暘,除了范纯仁时不时地说几句。
至於空下的时间,那自然是带著没移娜依游山玩水了,范纯仁虽说依旧看不惯,但考虑到没移娜依在西夏那边已“死於乱军之中”,甚至西夏还为其办了一场简单的丧事,断不可能再与西夏有什么联繫,也就逐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唯独赵暘与没藏氏的关係,范纯仁竭力想要斩断,毕竞这事实在是有违世俗。
当文同与范纯仁来到赵暘的住处时,赵暘也带著没移娜依以及王中正等人刚从城外游玩回来。
就像是例行公事般,范纯仁又忍不住数落了赵暘几句,指责赵暘在位疏怠其政什么的,赵暘虚心接受,屡教不改,令文同哈哈大笑,也令范纯仁无可奈何。
隨后,文同便道出了来意,笑著道:“景行,我那位远房表叔,今日已携家抵达渭州。”
赵暘一愣,很快就反应过来:“苏洵——那位苏表叔到了?在何处?”
说著就要份咐王中正到城內酒楼定宴,为苏洵一家接风洗尘。
文同连忙拦住,笑著道:“明日吧,我表叔一家千里迢迢赶来,今日刚到,总要歇息一日,洗去途中尘土。”
赵暘想想也对,点头道:“那就明日,明日我摆宴宴请他们。”
说实话,此刻的激动,还真不是为了苏八娘,而是为了苏家三父子。
唐宋八大家,苏家父子独占其三,那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能亲眼见到这等人物,赵暘又岂能不激动?
然而文同与范纯仁却不知其中缘故,对视一眼,颇感疑惑。
毕竞在他们看来,就算这门亲事能成,赵暘也不至於为了能见到未来的妻子而激动,毕竟苏八娘的相貌文同与范纯仁都见过,虽说容貌不俗,且秀慧中带著一股机灵,但单论相貌仍逊色没藏氏与没移娜依一两分—
更何况,赵暘连苏八娘的面都没见过,为何如此激动?
文同与范纯仁百思不得其解,但也没在意,毕竞这位小兄弟歷来如此,少年老成、眼界奇高,包括来歷都透露著一股神秘,不似寻常人。
当晚,赵暘兴奋地有些难以成眠,而另一边的苏八娘,亦是辗转反侧,胡思乱想许久才入眠。
次日大概已时前后,文同与御带器械王明、陈利、魏燾、鲍荣四人,一同来到了苏洵一家落脚的客栈,客栈的掌柜知道这几人身份,忙將眾人请到店內,询问是否可有效劳之处。
文同笑著问道:“我表叔在贵处落脚,我来寻他,不知他住在何处?”
掌柜不敢怠慢,待问过姓名后,连忙翻看入住的客人名册,恭敬道:“贵表叔在敝店共租了六间房,三间在二楼,供其隨行车夫、护卫居住,另三间在三楼,靠近楼梯的由夫妇二人居住,再往里以此是他膝下二小郎,以及其女。”
王明、陈利等人有些惊讶地看向文同,不过文同倒不意外,毕竞他表叔家本就有些小钱,妻家更是四川眉山当地豪绅,又何必亏待自己。
在考虑一番后,文同还是委託店家上楼通知了一声。
片刻后,苏洵跟著店家匆匆下楼,与文同相见。
由於彼此熟络,苏洵也不过多客气,小声埋怨道:“与可来早了,拙荆与小女尚未做好准备——”
文同也猜到程氏母女要沐浴更衣,拉苏洵坐到桌旁笑著道:“无妨,边喝边等就是了。“
“小赵郎君那边——”
“无妨,叫人去传达一声即可。”
於是文同吩咐魏燾回去报信,领著其余三人与苏洵在店中吃肉喝酒。
苏洵起初觉得不合適,但被文同拉著坐下喝了两杯,也就忘了,与文同就曾经的事交谈起来。
谈笑之间,他也注意到了默不作声只顾喝酒吃肉的王明等人,见几人岁数不小但面上无须,颇感怪异,私下谓文同道:“这几人乃小赵郎君护卫?”
文同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不做隱瞒,低声如实道:“御带器械。”
苏洵惊地险些打了个酒嗝。
御带器械充当护卫,那小赵郎君莫非真是官家私生子?
足足一个时辰,待程氏母女包括苏軾、苏辙兄弟俩皆洗浴完毕,文同与苏洵也喝到半醉了,也得亏是这年代的酒度数低,否则一个时辰下来,估计二人早已醉到不省人事。
对此程氏颇为气恼,毕竟今日可是大日子。
不过鑑於文同主动领了罪过,再加上有外人在,程氏也不好责怪自家官人,只能向店家討了醒酒的茶。
待一行人乘坐马车来到赵暘的住处,已临近正午。
苏洵下车衣一看赵暘居住的宅院,心中也是颇感意外:六品京官,就住这宅子?
从旁文同看出了苏洵的惊讶,笑著道:“渭州不比眉山,有这样的宅子就不错了。——当然,也是景行不挑剔。”
可能是注意到程氏仍绷著脸,余怒未消,他又笑著补了句:“待表叔与婶子见过景行便知道,景行性宽,待人诚善,虽时而有几分年轻人的气盛,然远胜同龄,我在他这个岁数,远不如他。”
苏洵与程氏微笑点头,倒也没把文同的话放在心上,毕竞是文同提起的这门亲事,自然会竭力替那位小赵郎君说话。
此时,赵暘也已得知苏洵一家来到,领著范纯仁、王中正几人出府相迎,面带笑容主动向苏洵夫妇行礼。
“赵暘,见过苏表叔、苏表婶。”
“——不敢不敢。”苏洵下意识回礼,隨即忍不住与妻对视眼。
虽说这小郎对他俩的称呼彆扭,但这份热情却是掩饰不住的。
考虑到对方年仅十六岁居六品京官之位,竟主动出府相迎他们一家,这著实是谦逊有礼,称得上礼贤下土。
那么问题就来了,如此前程无量的少年郎,文同为何要代其向他女儿一个小门小户的丫头提亲?
苏洵若有所思地转头看向妻子,本以为聪慧的妻子也会察觉这一点,却不曾想妻子正用岳母审视女婿的目光打量眼前那位少年郎,看她眼睛发亮的模样,似是颇为中意。
再一看跟在母亲身旁的苏八娘,亦面带几分红晕,睁大双目打量著眼前的少年郎,旋即脸颊更红。
唔?
反应过来的苏洵忍不住又打量了赵暘几眼,心下稍稍有些不是滋味。
哼!確实是有一副好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