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文同的远房堂叔苏洵,携妻儿来到陕西。
他的妻子程氏乃四川眉山大理寺丞程文应之女,自成婚以来为他诞下三儿三女,可惜长子苏景先於长女、次女而夭,现如今只剩下三女苏八娘,及年纪更小的次子苏軾、三子苏辙。
前些年文同仍在故乡四川梓州时,曾与苏洵相约一同参加下一回的科举,即去年皇佑元年的科举,不曾想突发变故,苏洵的父亲苏序过世,苏洵遂放弃此次科举,安心在家中为父亲守孝,顺便教导幼年的苏軾、苏辙兄弟。
去年文同科举中第后,曾写信给故乡的亲朋,苏洵也不例外。
不过当时文同並未提到別的,只是称他侥倖中第,如今在汴京技术司任职,顺便也提到了赵暘、范纯仁、沈遘、吕大防等一些在汴京结识的友人,甚至还提到他们在汴京的矾楼与李家兄弟斗殴,这经歷让苏洵颇感羡慕。
说句不好听的,在家守孝,顺便教导两个儿子,怎及得上去见识汴京的繁华,与一眾志同道合的挚友喝酒作乐呢,更別说这些人还与当今官家的娘舅家打了一架,这可不是寻常人能碰上的经歷。
之后苏洵在回信中写了什么,这並不重要,总之在那之后,他与文同便保持著书信的往来,直到文同隨同赵暘赶赴陕西,因为通信不便,这才终止。
去年因为没藏氏的关係,文同在范纯仁的怂恿下,硬著头皮又给苏洵写了封信,希望促成其女苏八娘与赵暘的婚事,苏洵收到后也是大感意外。
赵暘他知道,因为文同在之前的书信中提过,官家跟前宠臣,年仅十六便拜六品官员,连朝中诸相公都不愿得罪,虽不是皇子,恩宠却胜似皇子,令朝野大感疑惑。
文同为这等少年说亲,要娶自己幼女,苏洵也不知是福是祸。
於是他將此事告知妻子程氏:“—八娘岁数也不小了,我正要为她寻一门婚事,恰巧与可写信来提亲,只是他代为说亲的对象,令我颇为踌躇。”
他將赵暘的身份及在朝的地位告知程氏,程氏亦大感吃惊。
事实上关於女儿的婚事,程氏早有想法,有意將女儿嫁给兄长程濬的儿子,即她的外甥程之才,好令苏程两家亲上加亲。
苏八娘比苏軾大一岁,但比程之才小一岁,这岁数正合適。
没想到文同竟来说亲,这让程氏也不禁犯难。
毕竞文同与丈夫的关係不错,这个远房大外甥的面子总不能不给吧?更何况文同的信中还提到了范纯仁,称范纯仁也极力赞同这门婚事,范相公家二郎的面子,总不能不给吧?
思前想后许久,程氏有了主意,对丈夫道:“不如就照你这位远房大外甥所言,咱们先去陕西,亲眼看一看那位小郎君的为人,到时候再拿主意也不迟。
苏洵欣然同意,毕竟年轻时曾为仁侠、不思学问的他,本就是难以静下来的性格,为父守孝三年,著实有些將他憋坏了,趁此机会去举家去陕西逛逛,见识见识陕西的风光,也不是什么坏事。
於是,待五月底三年守孝期间满了后,苏洵与妻子先在家中办过祭祀,祭了已故父母及苏家先祖,隨即苏洵带著妻儿去了一趟老丈人家程文应。
程文应一听女儿女婿要去陕西,便问了缘由。
苏洵也不敢相瞒,將文同说亲这事跟老丈人一说,老丈人惊地倒吸一口凉气。
十六岁的六品京官?又加言官、给事中?这莫不是当朝官家的私生子?
这小子放到他四川,横竖得是个知州,介时他这个眉山大理寺丞还得主动向人家行礼问安。
虽说程文应也想促成外孙女苏八娘与孙子程之才的婚事,但既然外孙女有更好的归宿,他也不愿破坏。
更別说这事还有范仲淹家二郎的参与。
於是这位家中颇为有钱的老丈人,主动替女婿操办了行程,租了三辆马车,雇了三个马夫,又唤来四名年轻有力的族人,叫他们护送女婿、女儿一家前往陕西。
鑑於八娘这事尚未定下来,夫妇二人也不对三个儿女透露,只说是去陕西游玩,这让苏八娘与苏軾、苏辙兄弟都颇为惊喜。
足足一个月,苏洵一行人便抵达了京兆府,隨即继续往北,经过两日的行程后抵达渭州,隨即向守城的军士出示了通牒与誥身,顺利进入了城內。
进入城內后,苏洵一行先在城內一座客栈落脚,隨即,苏洵便忍不住埋怨起文同:“与可只说他在那位小赵郎君身边当差,担任帅机文字,却也没有个確切的落脚处,这要我如何寻他?”
妻子程氏笑著道:“你去州府问问不就知道了?那位小赵郎君既是朝廷委派的副使,与可在他身边当差,官府应该有人知情。“
苏洵觉得也对,便准备前往州府问问情况,顺便也带三个儿女上街逛逛,见识见识渭州的风土。
渭州本就汉羌吐蕃混居,城中有许多羌人与吐蕃人,有的依然保留本族服饰特色,有的虽然效仿汉人打扮,甚至於大多也是当地口音,但从相貌特徵上依然能看出区別,这让从未出过四川的苏八娘与苏軾、苏辙姐弟颇感惊奇。
就连苏洵也觉得有点奇怪,便找了家酒肆,借用饭之便向点內的酒博士询问起来:“—在下四川人,今初至渭州,不知城中因何有那么多异?”
酒博士笑著道:“贵客从四川而来,自然不知我陕西的状况。——我渭州原本就有许多羌人与吐蕃人,而自去年州府下令编户齐民、化夷为夏,贵客口中的异人便愈发多了。不过贵客放心,这些异人被小赵郎君打怕了,一个个安分地很,反多是咱们当地的泼皮去欺负家——哎,实在丟。”
“赵郎君?”苏洵眼睛亮,下意识接道:“这些惧赵郎君么?”
话音刚落,邻座一名酒客便笑著道:“贵客是外乡人,不知我陕西最近发生的大事。告诉你吧,去年我陕西四路同时颁布政令,编户齐民、化夷为夏,境內那些部落自是不肯接受,州府派人和他们好说歹说不成,最后小赵郎君索性亲自率军征討—我涇原路这边还好,只打了一仗,大获全胜。最后都被小赵郎君领著几个州路的禁军给平了,前前后后斩首数万人。三名叛宋造反的酋首,一个死於乱军之中,被禁军割下首级,其余两个皆生擒,州府將其押解至汴京去了,估计也逃不过一死。”
“”苏八娘、苏軾、苏辙一听死了几万人,面面相覷,苏洵倒没什么表示,只是好奇问道:“我听说那位小赵郎君岁数不大,竟如此善於掌兵?”
那名酒客笑著道:“只是掛个名罢了,实际负责征討的是鄜延路的杨文广杨副部署以及秦凤路的王果王鈐辖,不过听说这位小赵郎君待手下將士確实是好,赏赐麾下也阔绰,我见过的禁军,没有不称道的。”
听到这话,苏軾有些失望,忍不住插嘴道:“原来是靠部下——”
那酒客哈哈大笑,对苏軾道:“小哥这么说就错了,別看小赵郎君並未实际指挥,但他的功劳却比谁都大——”
“这是什么歪理?”苏軾睁大眼睛不可思议道。
那酒客也不生气,笑著道:“首先,小赵郎君善待军士,抚恤、赏赐等一应俱全,出征的军士並无后顾之忧,故士气高昂、斗志坚定;其次,小赵郎君信赖麾下將领,许其临阵自决之权,无需杨文广、王果等人事事通稟——·若换一个文官,搞不好杨文广、王果几人还要吃败仗,就像之前三川口那几场仗” 说到最后,他忍不住嘆了口气,酒肆內其余酒客,也一个个面露嘆息之色。
忽然,有一人插嘴道:“我还是想不通,州府为何要支援西夏,运去许多钱粮、伤药,小赵郎君也不管管。”
“你懂什么?”另一人接茬道:“夏辽两国正在打仗,眼下是夏弱辽强,若我大宋视若无睹,坐视辽国吞併西夏,谁知道辽国会不会顺势攻打我大宋?別看下令援夏的州府,但实际这命令却是高相公与小赵郎君下的,若无二人授意,张亢一个涇原路经略使,又怎敢在外邦之事擅做主张?“
一群酒客聊著聊著,话题就歪到夏辽两国的战事上去了。
苏洵静静听著,暗暗点头:既是夏弱辽强,那便暗助西夏,削弱辽国,这战略是没错的。
稍后,待酒足饭饱,苏洵领著三个儿女一边閒逛,一边朝州府而去。
待等来到州府衙门外,他朝守门的卫士拱拱手道:“在下苏洵,为寻访故亲自四川而来,却不知他现如今在何处落脚,卫士小哥能否行个方便,替在下向衙內的文吏问问——”
说著,他从怀中取出准备好的一小袋钱,塞到那名卫士手中。
见苏洵態度客气,且又有孝敬,那名卫士虽然皱著眉头,但也没有拒绝,犹豫道:“你这事,不太好办——你那亲人叫什么?”
苏洵连忙道:“文同,字与可,是去年新科的进士,之后在小赵郎君身边担任帅机文字——”
那名卫士闻言面色顿时变了,站在另一侧的另一名卫士吃惊道:“文帅机是你亲友?”
苏洵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那另一名卫士连忙道:“文帅机就在衙內,我替你去通报。”
说罢,他转身匆匆奔入衙內。
不多时,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文同与范纯仁联袂而来,见到苏洵,开怀大笑:“我算算日子,表叔也该到了。——表叔,別来无恙。”
“与可。”苏洵见到文同,也是满脸高兴,毕竟他俩虽是远房叔侄,但其实只相差九岁,且文同性格豁达老派,苏洵其实也是將其视为同龄挚友。
“我为表叔介绍,这位是范二郎。”文同介绍身旁的范纯仁。
见此,范纯仁拱手行礼,很是客气道:“范纯仁见过贤叔,贤叔唤我表字尧夫即可。”
“不敢不敢。”苏洵不敢托大,毕竟他也知道范纯仁主要是看在文同的面子上,毕竟这位范二郎可是进士。
此时,文同也注意到了站在苏洵身后的苏八娘与苏軾、苏辙姐弟,笑著打招呼道:“八娘、子瞻、子由,见了表兄怎么也不见礼?”
苏八娘与苏軾、苏辙都见过文同这位性格不著调的表兄,听到这话也不犯怵。
“表哥。”苏八娘大大方方地见礼道。
见其落落大方,范纯仁暗暗点头,再仔细一瞧这小姑娘的相貌,心中更是满意。
眼见双方果真是亲戚,之前收了苏洵钱袋的那名卫士有些不知所措,眼见文同准备將苏洵一行请到衙內,手托钱袋硬著头皮道:“文帅机,小的—”
“唔?”文同疑惑转头,待看到那卫士手上的钱袋后,顿时明白过来,隨手一挥笑著道:“留著吧,我表叔家中富裕,不差这点。”
说罢,他便请苏洵父子几人进入衙內。
而苏洵也確实不在意那一小袋铜钱,甚至还朝那名卫士微笑点头,这一切范纯仁都看在眼里,心下暗暗点头。
一同走入衙內,文同与范纯仁领著苏洵父子往內走,途中不乏碰到衙內的文吏,纷纷向文、范二人打招呼,仿佛就没有不认得二人的,这让苏洵暗暗称奇。
稍后,文同与范纯仁將苏洵父子几人请到了他二人的案房,又吩咐小吏奉上茶水。
苏洵好奇道:“与可,你如今在州府衙门当差了?”
文同一愣,与范纯仁对视一眼,相视一笑。
他俩哪是在州府当差,无非是近期赵暘不管事,躲在住处与那没移娜依玩乐,他俩只能代赵暘处理政务罢了。
至於要处理的政务,那可就多了,概括来说,整个陕西四路,从民生到军政,他俩只要想管都能管,只不过没那精力,只能抓大放小。
当然这事就不必跟这位远房表叔炫耀了。
於是文同含糊应了声,隨即便与苏洵寒暄起来。
寒暄间,文同也不忘考验这位表叔的三个儿女学问,当然他主要还是考验苏八娘。
苏軾、苏辙兄弟的学问更多其实是姐姐苏八娘启蒙教导的,苏八娘的才能自不必多说,哪怕文同故意问地比较难,苏八娘也对答如流。
“我这位表妹如何?”文同颇有些得意地看向范纯仁。
“好。”范纯仁连连称讚,隨即问苏八娘道:“愚兄空长几岁,托大唤你一声八娘,八娘,你今年几岁了?“
苏八娘虽说疑惑,但也回答道:“我今年十五。”
听这话,范纯仁更满意了,点点头道:“正合適。”
见此,文同转头对苏洵道:“我先安排表叔与景见上一面如何?”
苏洵虽然有些顾虑,但还是点头答应。
从旁,苏八娘看看文同与范纯仁,又看看父亲苏洵,自幼聪慧过人的她略一思忖,俏脸顿时就红了,不復此前的落落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