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惯例,进攻方在进攻之前要向防守方喊话,表明“討伐”的正义性,別勒诸族也不例外。
只见被推举为盟主的別勒带看一队族骑亲自来到宋营一箭之地外,朝看宋营方向喊话。
“对面营內的宋兵且听真切,我等乃宋夏边地羌族,久居於此,素来与陕西汉人和睦为邻,安守本分、不曾作恶,奈何赵肠小儿欺人太甚,不肯相容,故我等唯有奋起抵抗。
可嘆我双方无冤无仇,今日却不得不殊死廝杀,今日不幸殞命之人待到了阴曹,若有阴官问及何人所害,你等便说那赵肠之名即可——”
“什么狗屁话!”
在宋营营柵后的木梯上,宋军先锋副將兼副將、秦凤路钞辖王果听了半截勃然大怒,打断別勒的话怒骂道:“別勒贼羌,休要顛倒是非坏我赵帅名声!赵帅不辞辛苦,从我大宋京都千里迢迢赴陕西主持编户之事,为此多次与你诸族交涉討论,你不肯归附,挑唆环州诸羌族反叛,可笑叛事不成,与你结盟的环州诸族尽皆遭赵帅扫平,只剩下你这罪首,还敢在此胡言乱语,顛倒是非,来啊,给我射死那廝,射死射伤,皆重重有伤!”
话音未落,便有宋军一干都头、营指挥使想在王果前表现一番,爭先恐后搭弓射箭。
只听嗖嗖几声,数十支箭矢从宋营营柵的不同地段射向別勒,惊地別勒连忙调转马头,带看一干护卫骑兵后撤。
“呸!无胆鼠辈。”
王果不屑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隨即左右环视一眼,眼见不少军士都看向他,他大声道:“可笑那贼羌,竟欲摇我军心,痴心妄想!凤、延二路的儿郎们听著,你等大多不曾接触过赵帅,不知赵帅品性,信得过我的,我愿意在此为赵帅作证,赵帅从始至终未曾怠慢过那群贼羌,奈何对面要么心贪,不满於接受赵帅给出的待遇,要么就是从一开始就不曾想过归附我大宋既不肯归附,又死赖在大宋的地面上不肯迁离,天下哪有这等好事?故我等此次发兵討伐!不必受那贼羌挑拨,此番我等进兵討伐乃名正言顺之举,既利於国,亦利於陕西,若是有人不幸於此战丧生,便是为国捐躯,为陕西赴死,即使我不及,赵帅也会妥善照顾你等亲眷,勿虑也!”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换了口气继续道:“至於若信不过我的,或乾脆不认得我的延路军士,你等只需记得三件事即可:其一,此乃正义之战!其二,赵帅有言,战则必有重赏,杀一人赏一贯,救袍泽及俘虏贼羌一人赏两贯,擒杀贼羌队率赏十贯,擒杀诸族族长赏百贯!另外,方才那名为別勒的贼羌,外加明珠族前族长明珠德吉,陕西额外有千贯悬赏,生死不论!”
听到有重赏,附近的宋兵一下子沸腾起来,士气大振不说,甚至有一名看起来颇为桀驁的老兵笑道:“铃辖净扯那些没用的,直接告诉咱们有重赏就完了!重赏,弟兄们自会卖力廝杀!”
“就是就是!”
附近一帮宋兵跟看起鬨,引得其余宋兵皆大笑起来。
王果笑骂一声,压压手示意眾人声,同时深吸一口气,待附近的嘈杂声逐渐安静下来后,大声喊道:“其三,此战必胜一一!”
营內宋军兵將一愣,待反应过来纷纷振臂高呼相应。
“必胜!”
“必胜!”
一时间,营內宋军的士气提升到爆棚,刚从北营赶来的杨文广看到一幕暗暗点头。
不止杨文广有些佩服,在不远处两座眺望塔上观战的耶律敌鲁古与没藏讹庞,亦忍不住不约而同地询问身边將领:“这宋將何许人?”
左右或有知情的,回覆道:“乃宋国秦凤路钞辖王果。”
没藏讹庞仔细回想了一番,但终是没什么印象,有感而发道:“宋国地大,英杰眾多,虽外战贏弱,亦不可小。”
连没藏讹庞都没听说过王果,耶律敌鲁古那边就更不必多说,亦做了一番诸没藏讹庞般的感嘆,引起从旁耶律高家奴的笑:“这名宋將固然有口才,不过我更惊於那赵姓小帅的出手阔绰,若他能给我这等重赏,我率阻卜替他扫平了这些羌族又何妨?”
他的话引起从旁几名辽將的笑声,毕竟他们本来就瞧不上部落兵,在他们看来,別勒诸族的族兵大抵跟他们辽国徵募的阻下一一即僕从军,大致没有区別,既没有优良的武器装备,也缺乏优秀的训练,反正就是他们辽国正规军隨意揉捏的货色。
早前得知宋军邀他们前来观战的征討对象是这种货色,要不是赵王萧孝友说得煞有其事,他们实在没多少兴致。
而就在宋军士气大振、辽將们肆意谈笑之际,別勒已经回到了他诸族联军的阵前,在与甲尔、明珠德吉、巴吉尔等人点头示意后,挥手下令道:“吹號角!进攻!”
“呜呜一”
隨著別勒一声令下,诸族联合军开始进攻,而率先开始进兵的便是別勒族的族兵。
眾所周知,一场战爭首轮进攻的军士通常伤亡最重,別勒主动让自已族人担任首轮攻势,不为別的,就是怕诸族因为首轮攻势的人选而僵持不下,导致联盟出师不利,內部失和,从而危及到他。
毕竟他与明珠族的前族长明珠德吉可是目前唯二遭陕西悬赏通缉的“贼首”,而且是“生死不论”,无论是死是活,只要將他俩的人或户首带到陕西,就能找宋人领赏。
其他似黄羊部落的甲尔,且部落的木尔,甚至是赫连部落的巴吉尔和阿玛部落的阿玛等,宋军並未出示悬赏,这意味著还有周旋余地,唯独他別勒与明珠德吉已无退路,要么战胜宋军,迫使宋军顾忌重大伤亡而退让,要么便是死路一条。
在这种情况下,別勒也顾不上自己族人的伤亡了,到底是自己的命更重要。
只见在鸣鸣的號角声中,约三千名別勒族战士,一手持著包裹有牛皮的木盾,一手持各式各样的兵器,大多是刀剑与枪矛,踏著还算整齐的步伐步步前进。
然而还未等走出百步距离,原本整齐一致的队形便逐渐变得凌乱,原先笔直的阵线也变得弯弯扭扭,这令在宋营內眺望塔上观望的耶律高家奴不禁为之失笑:“这是何等训练有素!”
从旁几名辽將亦面露轻蔑笑容,唯独耶律敌鲁古无动於衷,目光警向那三千別勒族步卒的两翼,即东西两侧,只见那两翼各有一支骑兵掩护侧应,一方是黄羊族的骑兵,一方跟隨明珠德吉的明珠族骑兵,但由於这两支骑兵並无旗號,耶律敌鲁古也不知这些骑兵究竟属於哪个部落。
“快进入箭矢射程了。”耶律仆里篤忽然冷不丁道。
就在他说话的工夫,宋军这边的弓弩手也已经举起了弓弩,然而营外的黄羊骑兵与明珠骑兵,竟也同时举弓搭箭,对准了宋营方向。
不,竟然还是黄羊骑兵与明珠骑兵发箭更快,在驾驭战马奔驰的途中便射出了箭矢。
一时间,数以千计的箭矢朝著宋营而来,惊得一名原本正准备下令射箭的清边弩手军团营指挥使连忙改口大呼:“箭袭!盾手快护住弓弩手!”
就一句话的工夫,箭矢便已落下,好在营內的宋军在纪律的约束与重赏的安抚下,也听从命令,盾手第一时间护住弓弩手,只听篤篤篤一阵连响,箭矢似暴雨般落在一面面高举的盾牌上,期间掺杂看少许闷声、呻吟与低骂。
“他娘的!” 眼见己方率先出现伤亡,王果气得咬牙切齿,怒道:“给我射回去—
话刚说完,他忽然醒悟,忙补充道:“射来犯贼羌步卒,暂时不管那些羌骑!”
正如他所料,见己方率先出现伤亡的宋兵们自然咽不下这口气,下意识就要回射那些骑兵,所幸王果及时补充下令,他们这才將箭矢瞄准营外正朝营柵衝来的诸羌步卒,刷地一声射出一片箭矢,好似一片乌云飞至营外,落到那些羌族步兵头上。
“还算聪明。”
眺望塔上的耶律高家奴,適时做出了他的评价。
放著移动相对缓慢的步兵不顾,回射那些移动快速的骑兵,在他看来那真是蠢到家了:一来,骑兵若有心想要躲避箭矢,隔著一段距离箭矢未必能追得上;二来,骑兵能攻略城寨么,还不是要靠步兵?只要重创来犯羌军的步兵,对面的骑兵就起不到太大用。
“话说回来,这些羌人骑射能力不错啊,居然能比宋兵抢先一步射出箭矢”耶律高家奴摸看下巴略带惊讶道。
“对箭矢射程把握不错。”耶律敌鲁古一脸平淡,在警了一眼底下的宋军又道:“相较之下,宋军就逊色不少,以南朝製造弓弩的工艺,他们的弓弩按理要比对面优秀地多,射程更远、威力更大,但宋军却被对方抢占先手,这说明这些宋军平时里欠缺训练,对手中弓弩的射程並未做到烂熟於心。於南朝製造弓弩的工艺还不如这些境边部落。”
占到先手,並不意味著能占多大便宜,但作为领兵將领,哪怕是一丝一毫的优势也要努力抓住,毕竟胜败往往就取决於这点丝毫的优势。
对此耶律敌鲁古深有感触,毕竟去年贺兰山之战他差点就败给西夏了。
正因为刻骨铭心,他下意识用最严格的要求標准来看待宋军,而宋军方才的表现在他心中明显失了分。
“谁知道呢。”诸辽將耸耸肩,举著盾牌防备流矢,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如同当初赵肠在旁观夏辽两军的战事。
来来回回两轮对射,別勒族的战士已经衝到了宋营的柵栏墙外,只见一队队背负长梯的战士將梯子架在墙上,其他战士便爭先恐后地开始攀爬。
见此,耶律敌鲁古微微摇头,因宋营简陋的营外防御工程,心中暗自又扣了一分。
虽说这事也情有可原,毕竟,估计宋军也没料到那些贼羌竟然大胆到率先前来进攻,但站在將师的角度,耶律敌鲁古依然认为这是主將的失职。
不过接下来宋军依託营寨柵栏的防守反击,却是让他刮目相看。
他亲眼看到別勒族的战事似潮水般一波又一波地涌来,营外的那些长梯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了进攻的別勒族战土,而守营的宋军立在营墙內侧的长梯上,既要抵御顺著梯子企图爬过柵墙的羌兵,还要顾及墙根下的羌兵高举枪矛朝他戳刺,一心二用之下,但凡稍有疏忽,怕就是殞命的结局。
然而大多数的宋兵却稳稳挡住了羌兵的攻势,少数不幸战亡的,也立刻就有后续的袍泽补上空缺,以至於整整一盏茶工夫,墙外的羌兵始终无法越雷池一步,反倒是丟下遍地的尸体,在墙根处逐渐垒了起来,进攻的势头已远不如最开始那样旺盛。
耶律高家奴摇头笑道:“那羌人首领就只知道『蚁附”么?”
蚁附,即让士卒像蚂蚁般攀爬城墙,藉助人数优势的战术。
从旁耶律仆里篤转头北侧努努嘴道:“我方才看到有一支羌兵绕袭北营去了,估计是打探到北营那边的营柵还未彻底修成。”
耶律高家奴等人转头一瞧,果然隱隱看到有数千羌人步骑正在与北营区严正以待的宋军缠斗,喊杀声震天。
“唔?”
似乎瞧出什么端倪,耶律高家奴失笑道:“我以为这边的羌人就够无能了,没想到北边那些羌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步兵跟宋军列阵对射也就算了,骑兵居然也不冲阵,也在旁边射箭?隔著那么些距离,他们的箭能穿透宋军的坚甲么?”
“確实有点奇怪。”耶律仆里篤也看出了些端倪,皱眉道:“都统,你可看到,北边那些羌人,好似有意与宋军保持一箭距离,步兵不上前,骑兵也不上前。”
“样攻?”耶律敌鲁古也一脸疑惑。
同样感到疑惑的,还有已回到北营区指挥的杨文广,及他魔下廊延路的宋军兵將。
原本见对面近七八千人气势汹汹而来,他还以为会有一场恶战,故而叫步兵严正以待,骑兵在旁掠阵,隨时准备援护侧应,没想到来犯的那七八千羌兵也像他宋军一般整齐列阵,双方隔看百余步展开对射。
对射了足足六七轮,不说宋军这边的弓手累得连弓弦都拉不开了,只剩下弩手还在射击;而对面羌兵的情况更糟糕,大多都用弓射箭的他们,在六七轮对射过后,几乎都没有回射能力了,光是举看盾在那白白承受弩矢的洗礼。
问题是,隔著百余步的距离,即使是宋弩也到达了射程的极限,能造成的伤亡寥寥无几。
可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对面的羌兵也不派步骑突阵。
杨文广盯著对面看了半响,忽然问左右道:“可知对面是哪个部落的?”
左右回道:“回中军话,对面有旗號,是阿玛一族和且一族,译成汉话即牛氏部落与羊氏部落。”
“阿玛?”杨文广皱眉问道:“赵帅命人新建的平玛城—”
“即是昔日阿玛部落的驻地,为纪念驱逐阿玛一族,改名平玛。”左右回答道。
“—”杨文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此时有他魔下一名都监匆匆而来,带著焦躁道:“中军,对射许久,双方伤亡寥寥无几,倒是军中的弓弩手连手都抬不起来了,这仗哪有这么打的?不若下官带人冲他一阵,有骑兵从旁侧应,定有斩获!”
杨文广也不急著回应,盯著对面七八千羌兵看了半响,忽然展顏笑道:“要么是对面伴攻,要么是贼羌內部不和这不是好事么?既然他不来攻,咱们又何必多此一举?叫有力气的士卒们继续射箭即可,力竭的歇息片刻也无妨。就这么办!”
那名都监原本还想说些什么,见杨文广已做出决定,遂只好嘟囊著离开,大抵是在嘀咕“哪有这么打仗的?”之类的话。
而此时杨文广则目视著对面,脸上露出几许微妙的笑容。
来时赵肠跟他提过,別勒诸族內部有他一方內应,只是不可完全信任对方,说的就是这个阿玛一族。
而就目前来看,这阿玛一族似乎確实在履行內应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