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没藏讹庞与没移皆山一行率先来到赵肠在永州的营寨,由蕃落骑兵的稟报中得知此事的赵肠出於礼数,带人出营相迎。
也许是昨日才发生激战的关係,亦或是战败的因素,此次赵肠见到的没藏讹庞与没移皆山气色都有些不佳。
在相互见礼时,赵肠也没有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什么“可惜”、“就差一点”之类的话,仿佛就跟昨日的贺兰山之战並未发生过似的,倒是跟隨赵肠出迎的没移娜依一脸忧虑地走到父亲没移皆山身旁,低声询问,多半是在询问族人的伤亡情况。
不过碍於场合不对,亦或是不希望女儿得知具体的伤亡数字后悲伤,没移皆山摆摆手做了一个“回头再说”的手势,让赵肠不禁瞧了他一眼。
倒不是因为没移皆山对女儿的照顾,赵肠只是意外於没藏讹庞竟会带著前者一同来到他营中。
他转头又看向没藏讹庞,而后者正面无表情地看著他,那神色仿佛在暗示:莫以为我不知你二人私下暗通。
“嘿。”
赵肠忍不住笑了一声。
知道就知道唄。
以眼下西夏的处境,没藏讹庞就算得知此事又能怎样?
相较没移娜依,没藏氏看似同样有话要对兄长说,大概也是想知道昨日那场战事的具体伤亡情况,但岁数比没移娜依大上七八岁的她,心性也较后者更为稳重,知道场合不合適,故只是露出欲言又止之態。
“没藏国相、没移族长,我等入帐再详谈如何?请。”
“请。”
在此期间,赵肠朝范纯仁与文同使了个眼色,叫二人先带著没藏讹庞一行进入营中,而他则朝在旁的种诊招招手,低声嘱咐道:“赵瑜提前派人报之我,辽国的赵王萧孝友不久之后亦会来我营中拜访,此人身份尊贵,乃辽国萧太后之弟,辽主亲舅,昔日出使汴京时便曾与我有几面之缘,前几日在耶律敌鲁古营外也曾见过,也算是相识,切记莫要怠慢。若他到时,没藏讹庞尚未离营,你就先带他到你帐中坐坐。”
“明白。”种诊抱拳领命,表示自己明白该怎么做。
瞩咐罢,赵肠这才带著王中正等人赶上没藏讹庞一行。
没藏讹庞疑虑地看了眼赵肠,倒也没在意,在赵肠的邀请下走入了帅帐。
虽说没藏讹庞並不觉得赵肠会加害他,但他在走入师帐后,还是习惯性地打量了几眼帐內的布置,於是他一眼就瞧见了那张宽到足够躺下三个人的臥铺,以及臥铺上被隨意丟置的衣物,看色样明显是女人的衣物。
“—”微微一愣后,没藏讹庞的眼角抽搐了几下,似有些恼意地回头瞪了一眼妹妹期间,没移皆山也注意到了,表情顿时变得十分古怪,看看自家女儿又看看没藏氏,欲言又止。
看到二人的神色,赵肠也稍稍有些尷尬,乾笑道:“我睡觉时喜欢宽,故——”
不得不说他的解释十分苍白无力,因为没移娜依通红的面色已经表明了一切。
相较之下,没藏氏倒是一脸无所谓,在被兄长瞪眼时很快就转开了视线,令没藏讹庞心中暗气,却又不好说什么。
“请。”
在赵肠的邀请示意下,没藏讹庞与没移皆山在帐內东侧入座,而赵肠则坐西侧。
期间,没藏氏与没移娜依默不作声地坐到了赵肠的下首,令范纯仁与文同颇有些面面相,却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装做没瞧见,在二女下首处就坐。
不得不说,这回没移娜依总算是鼓起勇气坐到了赵肠这边,儘管中间还隔看没藏氏。
对此,没移皆山虽然有些无奈,但最终也投以支持的目光,点头示意。
只不过隨后,他就表情古怪地看向了没藏氏,隨即又看向没藏讹庞,嘴角微微上扬,不乏嘲讽之意:我女儿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太后,且无所出,哪怕跟了对方也没什么,你妹妹可是我夏国幼君之母,名副其实的太后,你就不管管?
没藏讹庞自然是注意到了没移皆山的自光,奈何他根本管不了他妹妹,哪怕他这会儿正严厉地瞪著自家妹妹,但奈何没藏氏根本不与他视线接触。
眾人就在这尷尬的氛围中静坐了片刻,直到王明、陈利等几名御带器械奉上茶水,帐內那怪异的寂静才被打破。
在出於礼节性地饮了一口茶水后,没藏讹庞放下茶碗,沉著脸率先提及正事:“昨日——-那一仗,赵帅也看到了,我军———?败了,叫契丹占了贺兰山,眼下连带著摊粮城亦遭受威胁,尚不知能否坚守到入冬。事实上无论能否守住摊粮城,我夏国的钱粮也告罄了。故—两国通商之事需儘快实施,甚至,为解我夏国燃眉之急,宋国有必要预先提供一笔钱粮。”
最后那句,让赵肠这边的宋人无不皱起眉头,无论是赵肠本人,亦或是范纯仁、文同、王中正、郭逵等人,尤其是后几人,听到这话纷纷一脸不悦地看著没藏讹庞,仿佛在说:凭什么?我大宋欠你的?
相较之下,范纯仁与文同虽说同样皱起眉头,但也很快就舒展,显然是著眼於大局。
赵肠也不例外,在稍稍皱眉思了片刻后,便答应道:“可以,可以预先提供半年的钱粮,让你等可以熬到明年年中。”
“—”没藏讹庞有些惊疑地看著赵肠,又狐疑地看了看妹妹。
“怎么?”赵肠疑惑道。
只见没藏讹庞皱眉道:“我以为你会趁机落井下石,逼我就范,让我答应交易战马之事。”
赵肠笑了笑,反问道:“那你会答应么?”
“断无可能。”没藏讹庞冷冷道:“你宋人救我夏国,同样也是在自救,否则若坐视契丹占了我夏国,对你宋国有百害而无一利。”
“你这是吃准了我会答应啊。”赵肠笑著道,令在旁的王中正等人无不气愤填膺。
“那你会拒绝么?”没藏讹庞平静反问道。
赵肠毫无色地摊摊手道:“当然不会。”
“明智之举。粮,我夏国还需要大量的伤药、伤布等。”
没藏讹庞端著架子点头道。
“可以。”赵肠无不答应:“这些所需之物,你可以派人与陕西交涉,到时候我会叫人具体负责此事。”
见赵肠一口答应,没藏讹庞难得地对赵肠心生几分欣赏,欣赏於赵肠丝毫不以他的態度为。
这等心性,怪不得宋主放心让这小儿出来执掌大权。
顺便一提,其实倒也並非故意要触怒赵肠,他只是不希望被宋国趁机拿捏要挟罢了,因此哪怕他夏国眼下处境窘迫,他也必须摆出一副“非是我求你宋国,而是你宋国为自身考虑不得不帮我夏国”的態度。
这不,在赵肠正面答应之后,没藏讹庞便收起了脸上的冷漠,总算是不那么令人生厌了。
他哪里知道,赵肠之所以不趁机战马交易一事,一来是赵肠猜到这廝不会鬆口,二来,现如今赵肠已经打通了没藏氏与没移皆山的关係,没藏讹庞是否认可,其实关係已经不大一一有则最好,没有也不要紧,反正有的是办法暗箱操作。
简单聊完通商之事后,赵肠也问及了昨日那场仗的伤亡。
也许是已確认赵肠不打算趁机要挟,没藏讹庞倒也没有隱瞒的必要,轻嘆一声道:“我来时,具体伤亡人数尚未统计完毕,但大致可以估测,估计伤亡在两万人以f:
“啊。”没移娜依轻呼出声,脸上满是震撼,在旁的没藏氏亦满脸凝重与哀伤。
要知道,两万以上的兵力伤亡仅仅只是西夏此次的损失之一,同样关键的还有这两万军士的武器装备,包括那战死的近五百名铁的装备。
昔日李元昊倾尽西夏財力才打造出三千铁,而此战一口气损失了近五百,连带著这近五百名铁的武器装备也被契丹人所得,没藏讹庞岂会不心痛?
而这就是战败方的代价,就像先前卫县一役,他西夏也缴获了差不多三四万辽军的武器装备。
只不过那些辽军的装备拋开武器不谈,甲胃大多是牛皮或犀牛皮所制,將领才穿有铁甲,对此对没藏讹庞来说,亦远不及近五百副铁甲的损失。
毕竟在手工锻造的当代,打造一副人马配套的铁甲可不易,就算西夏財力宽裕,一年也打造不出五百副铁甲,更何况他铁的铁甲,契丹人只要稍微修补一番就可以继续使用,变相让辽国的铁或铁林军增员近五百名,这难怪没藏讹庞气不顺。
就在眾人于帅帐交谈之际,赵王萧孝友在赵瑜魔下四百蕃落骑兵的沿途保护下,亦抵达了永州的宋营。 而此时种诊就在辕门一带转悠,得到守营军士的报告,连忙出营相迎。
当然,在见到萧孝友时,他自然也摆出一副狐疑的模样,在听完蕃落骑兵的讲述后,皱著眉对萧孝友道:“在下天武第五军副指挥使种诊,足下与赵帅有旧?欲见赵帅?”
儘管夏人一听种性便联想到种世衡,但身为辽人的萧孝友却不怎么了解,反倒是对种诊本人更为在意,笑著拱手道:“种指挥使莫非忘了,今年春三月,在下曾出使贵国汴京,有幸旁观赵司諫领诸位天武军將士负责的那场演军,虽不曾与指挥使当面交谈,却也在稍远处见过指挥使的英姿。”
“啊?”
种诊惊讶出声,有些意外於萧孝友居然还记得他,顺势换了態度拱手道:“原来是萧主使——在下愚钝,竟忘了萧主使,请萧主使莫怪。”
萧孝友毫不在意地摆摆手,笑看道:“无妨无妨。对了,赵司諫可在军中?我有要事要见他一面。”
种诊连连点头道:“在、在,我替萧主使通报一声,还是—”
萧孝友想了想道:“那就有劳种指挥使为我通报一声吧。”
种诊听罢暗喜,毕竟这下连带著萧孝友到他帐內拖延工夫也省了。
於是他告別萧孝友,转身走入营內,径直来到赵肠的帅帐。
而此时赵肠与没藏讹庞等人还在帅帐內交谈,种诊也不知该不该开口稟报,遂站在帐口咳嗽一声。
赵肠听到咳嗽,警见站在帐口的种诊,招招手將其唤入。
於是种诊走入帐內,走到赵肠身侧,附耳对后者道:“那位赵王来了,正在营外等候通报。”
赵肠略一点头,示意种诊先到帐外等他。
“怎么?”没藏讹庞狐疑问道。
“些许小事。”赵肠敷衍了一句,在附耳对没藏氏透露真相后,又假意道:“太后与娜依想必也有话要私下与国相与没移族长说吧?先带国相与族长到你二人的小帐內坐坐如何?”
没藏氏再次看向赵肠的目光中多了几丝莫名的情愫。
说实话,赵肠接见那位赵王萧孝友,这不算什么大事,毕竟前几日二人就见过面,但依然不妨碍这位小郎私下偏帮他西夏,但赵肠居然事先透露给她,仿佛是怕她胡思乱想,这份坦诚之外的照顾与体贴,让没藏氏很是受用,遂顺从地应道:“嗯,正好我確实有事”
对面,没藏讹庞脸上浮现几丝不可思议,若有所思地警了眼赵肠,眼中闪过几丝警惕与顾虑。
稍后,没藏氏与没移娜依分別將其兄与其父请到了各自的小帐,即帅帐后方並排而立的两座小帐,而赵肠则又带著范纯仁等人出营相迎萧孝友。
只见没移娜依带著父亲没移皆山进帐后,警见父亲似乎要开口说些什么,她抢先道:“阿爹,此处是我安歇的帐篷—”
没移皆山打量了几眼帐內床铺上铺地异常平坦的垫毯,对比赵肠帐內那张布满褶皱的毯子,苦笑著摇了摇头,但见女儿面红耳赤,他倒也不忍拆穿,无奈点头道:“好好,阿爹信了。”
“是真的—
没移娜依红著脸坚持辩解,可眼见父亲似笑非笑,她也是愈发没有底气。
而另一边,没藏讹庞却对妹妹带他小帐心生了怀疑,顾不得指责妹妹之前不顾自己身份的种种举动,狐疑问道:“那小儿对你说了什么,你竟配合他將我支开?”
没藏氏浑不在意道:“一些军务罢了,他此番来我夏国虽说带兵不多,但也有万人呢,自然要处理各种事物。-兄长能否莫要小儿、小儿地唤他?”
没藏讹庞轻哼道:“我年长他两轮有余,我儿与他也年纪相仿,唤他小儿又怎得?我又不曾当面叫他。”
没藏氏没好气道:“除了首次见面那回你率先挑畔,之后他那回不是尽足礼数?”
遭妹妹一顿数落,没藏讹庞满脸不可思议,斥道:“我看你当真是鬼迷心窍了,私下与那小儿偷欢也就罢了,你竟为那小儿数落我?我可是你哥!”
“我是就事论事。”没藏氏用白眼了一眼兄长。
“你——”没藏讹庞气得说不出来,手指连点妹妹,半响转身要走。
见此,没藏氏一把拉住他的手:“你去哪?”
“我去瞅瞅那小儿究竟要做什么。”没藏讹庞狐回头看了一眼妹妹,越发狐疑地问道:“你知道?”
没藏氏口不言,只是拉著兄长的手臂。
见此,没藏讹庞心下暗生一计,假意道:“罢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
没藏氏一听,便將手放开,没想到没藏讹庞转身就奔向帐外,惊地没藏氏连忙追上前去。
兄妹俩一奔一追,没几步便来到了赵肠的帅帐一侧,此时没藏氏仗著年轻,终於一把抓住兄长的手臂,正要责怪数落,却见没藏讹庞反手拉著她躲到了帐篷后,竖起手指低声道:“嘘。”
顺著他的目光看去,赵肠正好將萧孝友请至帅帐“契丹人?”没藏讹庞狐疑地看向妹妹。
见被兄长看到,没藏氏遂也不再隱瞒,没好气道:“是!是契丹人,还是辽国的赵王萧孝友,没藏国相满意了么?”
没藏讹庞有些意外於妹妹居然连那名契丹人的身份也知晓,授著鬍鬚猜测道:“多半是契丹见我夏国昨日战败,顾忌宋国暗助我夏国,故派此人前来说项—”说著,他又看向妹妹,表情古怪道:“那小儿居然事先向你透露?”
“哼。”没藏氏略有些自得地哼了一声,隨即拉下脸低声道:“可以回帐了么,没藏国相?若被卫士抓到你在这窥视,我看你这张脸—”
话未说完,她就注意到种諤带著几名天武第五军士卒在不远处看著他俩,这不由让她更为生气,抓住兄长的骼膊企图將其拽回她的小帐。
这次没藏讹庞倒没有反抗,任由妹妹將他拽回了那处小帐。
毕竟在他看来,那赵肠小儿既然坦荡到將接见契丹人一事提前告知他妹妹,那也確实不需要担心什么。
相比之下,还是妹妹跟那赵肠小几的问题更大。
於是一回到帐內,没藏讹庞便正色问妹妹道:“你与那小儿,到底怎么回事?”
没藏氏皱了皱眉,不悦道:“兄长不是知道么?”
“我是问—罢了。”摇摇头,没藏讹庞压低声音正色道:“你与那小儿偷欢,我不拦你,但你切记要有分寸,我记得你与他少说也有近二十日了吧?事后可记得做什么措施?”
“措施?”没藏氏一愣,但隨即就醒悟过来,罕见地有些脸红,羞恼道:“这是兄长该问的么?”
没藏讹庞没好气道:“正因为我是你兄长,我才要提醒你,莫到时候暗结珠胎,让人耻笑!”
“你喊得再大声些。”没藏氏羞恼道。
没藏讹庞这才想起没移氏父女就在隔壁的小帐內,遂又压低声音道:“之后我叫宫人给你送些汤剂,你给我记得喝。”
没藏氏以白眼了一眼兄长,懒得回应。
隔壁的小帐內,没移皆山忍著笑听著没藏兄妹的爭论,打趣道:“阿爹就不必给你准备什么汤剂了吧?”
没移娜依又羞又气,亦没好气地白了一眼父亲。
而与此同时,种諤亦走入帅帐,將没藏讹庞之前在帅帐后透露、继而被没藏氏拉走的事低声告知赵肠,赵肠点点头,倒也不是很在意。
他不愿对没藏讹庞透露萧孝友前来拜访一事,只是当时不好说出口,难不成他还能主动对没藏讹庞提及:你我就谈到这吧,接下来我要去接见辽国的赵王萧孝友。
合適么?不合適。
而如今既然被没藏讹庞窥见,那就窥见唄,反正眼下他的立场是偏站在西夏这边,没藏讹庞只要有脑子就不至於那这事来质问他。
相较之下,如何打发眼前这位赵王萧孝友,还不至於引起辽国对宋国的不满,才是麻烦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