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辽將萧惠领大军南下至卫县之际,赵肠亦率四千蕃落骑兵回到兴庆府一带。
但由於此时兴庆府城外到处都是从银川北部逃难至此的党项家族部落,另有没藏讹庞为抵挡辽军进犯而临时抽调的夏军、族兵,少说驻扎有几十万军民,赵肠为谨慎起见,还是决定与这些夏国军民保持一定距离,最终驻扎於兴庆府南边约四十里处的永州,即后世的永寧县。
正好前几日种诊也率近两千五百天武军抵达,在得知兴庆府一带的现状后,亦选择南撤至永州驻扎,二者再次合兵於一处。
此后,赵肠便叫郭逵、赵瑜每日率骑兵前往卫县一带探查,打探辽將萧惠攻打卫县的进展,毕竞从地域上看,辽军必须攻陷卫县,以此县为据点,才能更有效地围攻兴庆府,否则卫县就会像一颗钉子般扎在萧惠魔下各军的兵力分布之中,隨时都有可能出兵袭击某路辽军。
而辽將萧惠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在率大军抵达卫县境內之后,便派眾多步骑围攻卫县,其中弓步军用以攻城,骑兵则用於切断卫县与兴庆府的联繫,想要一战而定的气势不可谓不凶。
只不过没藏讹庞之前不惜牺牲定州拖延时间,火速调军增援兴庆府,连带著卫县也未落下,萧惠想要一战攻陷卫县,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而事实正如赵肠所猜测的那样,数量庞大,气势如虹的辽军猛攻卫县一日,果然未曾攻破此城按照赵肠的想法,既不能夺得先机、一战而定,那么就该考虑暂时改变態势,转入防御,先在卫县附近建立一座营寨再说,然而据郭逵、赵瑜探查所报,萧惠似乎並无建营想法,依旧持续派摩下各路辽军攻打卫县。
范纯仁对此惊疑道:“孙子曰,为將者,未虑胜先虑败,故可百战不殆矣。今萧惠领大军至卫县,虽军势强盛,令西夏胆颤,但也不应如此托大。既不能夺取先机,一举攻克卫县,就应当改变態势,转入防御,待等营寨建成,再行攻打卫县。”
文同想了想道:“他多半是想要持续对西夏施压吧。一旦他转入守势,难免会激励西夏一方士气。再者,即使不算杂兵、仆军,他魔下亦有至少十万契丹步骑,若要建营、旷日持久,非一两月难以建成,彼时已入严冬,於攻城不利,若要等来年开春,那就要多耗两三个月,似这般前后拖延近半年,我想萧惠必不能接受。
范纯仁摇头道:“与可兄所言虽有道理,然西夏並未弱国,萧惠如此托大,恐要遭难。”
文同笑著道:“辽军遭难,於我大宋何损?”
听到这话,范纯仁当即舒展双眉,连连点头。
的確,就目前的形式而言,辽军过於强势,隱隱有倾吞西夏之態,这显然不符合宋国的利益,夏辽两败俱伤,才是宋国的最优解。
晚上郭逵回到营地,亦加入到了赵肠、范纯仁、文同、王中正等人的討论:“诚如两位帅机所言,下官亦感觉辽军过於托大,许是这路辽军自南渡黄河攻破唐隆镇以来,一路上连战连克,故军中將土,难免心骄气傲——”
与郭逵一同归来的赵瑜亦神色复杂的嘆息道:“这是西夏惯用的使俩,先示敌以弱,诈败诱敌,养敌军骄傲之心,待其追击时,突然发难,昔日三川口之战,亦如这般。”
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连接三败,是当今官家亲政以来为数不多的败笔,也是宋国不愿提及的耻辱,耻辱程度远在檀渊之盟与宋夏和议以上,毕竟擅渊之盟的本质是宋辽两国相互奈何不了对方才达成和解,宋夏和议也是因为宋夏两国连年对峙太过於伤財,但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三役,却是宋国確確实实地败给了西夏。
赵瑜的兄长,才能不下郭逵、本应前途无量的赵珣,也是没於最后一场战败中,故赵瑜对此记忆尤深。
见赵肠发问,赵瑜收起悲色,拱手稟道:“据下官所见,兴庆府至卫县一带夏军,主要还是採取守势,各自扼守营寨不出,偶尔有数支哨骑派去监视辽军动静,但大多未曾靠近萧惠军主力,便遭契丹骑兵驱逐。”
“真沉得住气啊—”赵肠略有些惊讶文同笑著接茬道:“与其说沉得住气,倒不如说是谨慎,眼下的局势对於兴庆府而言,或许首战即决战,若不能一举击败萧惠军,僵持欲久,对西夏越发不利。”
“唔。”赵肠微微点头。
次日,即九月十七日正午,没藏氏带著护卫宝保吃多已,並寥寥十余名麻魁女骑,来到位於永州的宋军营寨。
赵肠得知后,便带著范纯仁、文同、王中正等人出营相迎,却意外见前几日还一副青春活泼的没藏氏,今日眼袋发黑、满脸倦色。
一见赵肠,没藏氏便感谢道:“前两日多谢小郎对那二十余名党项之女施以援手,若非小郎將她们赎回,她们落到契丹人手中,此生必然悲惨。小郎所费钱財,容我暂赊几日——”
从旁宝保吃多已代为解释道:“赵帅莫怪,这几日太后亲自抚慰各家族,又与国相一同到各军探望,激励士气,终日辛苦操劳,今日稍得空閒,便来寻见赵帅,答谢前日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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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话,范纯仁与文同皆露出惊讶之色,对没藏氏刮目相看。
毕竟他二人原以为没藏氏就是个走运的放荡之女,凭藉勾引李元昊才有今日的地位,未曾想在西夏值此危难时刻,这位国母竟然真能不辞辛苦,亲自下访激励军民。
对此赵肠倒不怎么意外,毕竟他与没藏氏相处的日子也不短了,也知道此女並不注重身份尊贵,无论对谁都能做到一视同仁,这或许是她昔日在戒坛院为尼的经歷有关。
至於如此天性好玩的没藏氏值此西夏危机时刻,收敛玩性,以国母身份亲自激励西夏军民土气,这又有什么难以理解。
只是那副原本明媚的笑,今日显得异常疲倦与憔悴,这让赵肠稍有些不忍,由衷道:“近日太后既如此操劳,何不好好歇养?何必为了些许小事,跋涉数十里。”
没藏氏闻言笑道:“我知道对於小郎而言,救下那二十余名党项少女只是隨手施为,但我身为夏国国母,又岂能毫无表示?再者,数日不见小郎,我心中亦想念地紧——
原本暗暗点头的范纯仁,听到后半句就听不下去了,咳嗽一声道:“赵帅、太后,不如先到营中再做详谈吧?”
赵肠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好奇张望的天武军值守军士,遂將没藏氏一行请到营內帅帐。 不同於昔日在韦州建营寨,那时赵肠尚未得到西夏的入境许可,属於擅自领兵犯境,因此韦州知州卫鹿自然不好在宋军建营时提供帮助,而赵肠魔下宋军也出於对西夏的防范,將营寨建地颇为牢固,因此费了不少工夫。
可现如今,因为赵肠已得到了西夏太后没藏氏与国相没藏讹庞的许可,永州自然也默许出售一些军用的帐布给天武军,因此种诊只需叫军士砍伐林木建一圈营柵,营中兵帐则於永州採购,故在短短数日內便建成这座营寨。
稍后待眾人於帐內坐定,又吩附王中正等人准备茶水,赵肠问没藏氏道:“太后近日那般操劳,亲自下访激励居民士气,想必不久之后,兴庆府便有行动。”
没藏氏稍稍一愣,迟疑道:“小郎这是想从我口中刺探消息么?”
她这份迟疑,反而令文同对其高看两分,笑著解围道:“太后请莫误会,以当前局势,事实上我等皆倾向於贵国能取胜。以太后的才智,相信能定醒悟其中缘由。”当然,这话若传到契丹人耳中,在下肯定是不认的。”
没藏氏微微点头,稍一思付也猜到文同说的是实情,眨眨眼道:“那不知诸位有何助我?”
“这”
文同转头看向赵肠,赵肠略一思,转头看向范纯仁与文同,微一点头。
见此,范纯仁隱晦道:“辽將萧惠,或是因为连战连胜而新骄,或是不愿暂时改变態度以免振兴夏军士气,总之至今仍未有建立营寨的意图,哪怕是一面攻城,一面造营,太后若想扭转局势,这或许是一个机会。”
没藏氏点头赞同道:“范帅机所言之事,我与我兄也注意到了-此事本不该透露,但既然小郎问起”
说罢,她收起面上笑容,压低声音道:“我等商议欲袭击萧惠军,只是尚未確定该在昼夜何时发难·”
“夜袭不好。”赵肠平淡道。
没藏氏疑惑地看向赵肠,却见赵肠平静道:“夜袭,常多用於偷营、袭营、烧粮,意在使敌军失去立足之本,杀敌反而不是主要目的。今萧惠不立营寨,且辽军大多也就食於羊群,就算你等夜袭得手,杀得辽军四散溃逃,又能杀多少人?这取决於你率多少兵去夜袭,若你等率二三千兵力,不算辽军自相践踏,撑死了袭杀五千人,於萧惠军至少十万大军何损?待等天明,萧惠收拢败军,依然可得八九成兵力,那时他有了提防,用兵趋向谨慎,你等更难取胜。”
“那我带更多的人呢?”
赵肠摇摇头道:“似这等机密之事,人数越多越容易泄露,三五千人已是夜袭人数的上限,再要添人,非但难以有更大斩获,反而会令己军混乱。”
“那—於昼间袭击?只是有诸多契丹骑兵在四处游荡巡视,如何能偷袭得手?”没藏氏求教道。
赵肠正色道:“只要你等行军速度比契丹骑兵的回报速度更快,那些契丹哨骑就是摆设。
趁其无防备也好,率军攻打卫县时也罢,令魔下各军倾巢而动,四面围攻。期间遣一支精锐直取萧惠军本阵,斩將夺旗。只要辽军失了指挥,余军各自处於混乱,自然不难逐一攻破。”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没藏氏,又补了一句:“既然敌眾我寡,那就应当以击杀敌军兵力为重,不必过於计较胜负,否则就算暂时击退辽军,待辽军收拢败军捲土重来之际,依然还是这般局势,难有什么更改。”
没藏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隨即惊异赞道:“小郎年纪轻轻,没想到如此善於用兵-先前杨守素还报我,说小郎你身陷环州诸羌叛乱,结果未有一月,小郎便肃清了叛羌,可见杨守素是被你等骗了。”
“呵呵。”
范纯仁、文同等人皆笑。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种諤的声音,在赵肠出声將其唤入后,种諤抱拳稟道:“赵帅,有一支百余辆车的车队来到营外,说是永州派来—”
赵肠转头看向没藏氏,后者点点头道:“是我叫人通知永州的。为答谢小郎而来,又岂毫无表示?便叫永州准备了一些酒肉。”
见此,赵肠也不推辞,唤来种諮去交割酒肉,宝保吃多已也跟著去了,毕竟其中有一辆车的酒肉是没藏氏为她与赵肠几人所备。
既有没藏氏所赠酒肉,赵肠亦不吝嗇,將其余分发给魔下將士,独留一车用于帅帐摆宴,宴请没藏氏及他心腹左右,即范纯仁、文同、郭逵、赵瑜、种家兄弟及王中正等人,对没藏氏都不陌生。
不过谁也没想到,之前酒量不俗的没藏氏,今日才饮了几杯,便面露醉意。
在赵肠等人惊疑,宝保吃多已解释道:“近日太后昼间下访各家族及军中士卒,夜间也难以入眠,再加上今日前来永州,可否让太后在营中歇息?”
郭逵、赵瑜、种诊、种諤几人面面相,看了眼睡意朦朧的没藏氏,纷纷看向赵肠。
见此,赵肠便唤来没藏氏身边那十几名麻魁女骑,叫她们將没藏氏扶到不远处一顶帐篷內歇息。
当晚戌时前后,赵肠閒著无事,枕著双手躺在草铺上思夏辽两军决战的各种收尾,权衡他宋国是否该在关键时刻介入其中,且又该在什么时候介入。
正思间,忽然眼前闪过一张明媚的面孔,惊地他整个人一激灵,险些惊呼出声。
“嘘,莫要叫你的护卫发觉。”
一根手指抵在赵肠的唇上,隨即有个声音压低著在他耳畔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