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二日,赵肠收到了高若訥的急信,原以为渭州或西夏发生了什么变故,拆开信一瞧才知道虚惊一场。
在这封信中,高若訥只是提及了三件事:其一,京兆府已与三司谈妥,確定参与陕西官营商队,支持赵肠在陕西新建的榨场;其二,京兆府將联同河南府,於陕西四路、永兴军路及京西北路新建官道;至於第三件事,则是永兴路军与河南府的人事调动,例如原判河南府夏改判河中府,
原永兴军都部署王拱辰出知河南府等等。
赵肠反覆看了两遍书信,有些摸不著头脑,因为前两件事,高若訥之前就已通过范纯仁告知於他,按理来说没必要再写一份公文,至於第三件事—正常人事调动,和他赵肠有什么关係?
更让他感到奇怪的是,高若訥在信中的言辞颇为恭顺,既没有阴阳怪气地嘲弄,也没有拐弯抹角地嘲讽,仿佛下属对待上司般恭顺,这令习惯了和这老傢伙斗嘴的他颇感意外,忍不住对范纯仁与文同道:“这傢伙莫非是热地乱了心智?”
范纯仁与文同不禁失笑,以他们的才智,一时半会也猜不透高若訥为何突然改变態度。
不过二人倒是赞同赵肠的话,因为最近的环州实在是太炎热了,哪怕他们每日只是坐在帅所內看看前线的战报,也被环州一带的酷热逼得满身燥热,终日期盼著能下场雨缓解一二,奈何他们到环州许久也只见过一场雨,且这场小雨连地面都还未湿润就停了。
但即便是在如此酷暑季节,宋军与从宋羌军围剿裕勒部落的行动也仍在进行著。
当前,环庆路副都部署马怀德,並慕恩、尔玛洛,正率各自魔下军队、族骑,围困裕勒部落的驻地,截杀其放牧在外的羊群,断其水源,已围困了裕勒部落长达十日之久。
尤其是三人魔下的骑兵,终日守在裕勒部落驻地附近那条溪流旁,但凡见到有裕勒部落的族人到河边取水便远射突袭,几次下来,裕勒部落的族人没打到多少水不说,族人却是损失不少,气急败坏要与宋军廝杀吧,宋方的兵力远远超过他们。
似这般守株待兔、以强击弱的战法,令整个裕勒部落都瀰漫起一股绝望的氛围,不知几时会步上小遇部落的后尘。
七月二十三日,马怀德收到了赵肠的令涵,看罢后久久不语。
左右或有人担忧问道:“赵副使莫不是责我军迟迟未能攻克裕勒?”
“啊?不。”如梦初醒的马怀德摆摆手,隨即抚著鬍鬚表情古怪道:“赵副使在令涵中言,酷暑已至,著全军做好防暑工作,慎防军士中暑。哦,附带防暑条例。”
“啊?”左右军吏面面相。
事实上,近日马怀德魔下宋军確实已出现军士中暑的个例,但这是什么大事么?
还真是,毕竟在这个伤风都会死人的年代,中暑同样对致人死亡,但歷来掌军的文官可从来不过问这类事,只会提出硬性要求,命令魔下武官去执行。
现环庆路主官杜杞还算是好的,与马怀德相处地也还算不错,而有些从其他州路、尤其是从京朝调来的文官,那是根本不顾手下手下武官及禁兵的死活,例如之前的施昌言,叫他去平羌人反叛作乱,就只在乎何时平定叛乱,根本不管军队当时遇到的麻烦,任马怀德如何解释都无济於事。
而如今赵肠作为他们顶头上司,既不催促他进兵,也不过多追问具体战术,却为军队防暑专门派人送了一份令涵过来,这让马怀德实在有些难以適应。
当然,赵肠不催,不代表別人不催,比如知环州安俊,前日才派人过来询问,问马怀德几时能平定裕勒部落,大抵是因为洪德寨、乌伦寨那边压力较大,时不时就遭到赤勒、白勒二族的攻打,
用安俊的话说,此二族已意识到危矣,又不肯放弃驻地北迁,正试图加大力度攻打宋国城寨,试图令陕西屈服,主动与他们和解,洪德寨、乌伦寨一带虽兵力还算充足,暂时没有失陷之险,但终日被二族死死压制,连骑兵都不敢外出,安俊心中也是憋著一股火气,急需马怀德调兵增援。
基於这一点,马怀德也不想再拖下去了,虽说若再围困裕勒部落一段时日,他们甚至有可能兵不血刃令裕勒部落,但於战局上无疑是拖延了,毕竟不止赤勒、白勒在屡屡攻打洪德寨、乌伦寨,
竇城子、葫芦眾泉那边,明珠、灭藏、康奴三族攻地更凶,郭逵、赵瑜、赵璞、张等数部联同当地乡兵拼死防守,才未令城寨失守,那这边每拖一日,另外几处便多一份危险。
想到这里,马怀德当即请慕恩、尔玛洛两位族长前来商议,商议联合围攻裕勒部落。
不久,慕恩、尔玛洛闻讯而来,得知马怀德准备正式围攻裕勒部落,慕恩当即表示赞同,毕竟裕勒部落也是参与袭击他的部落,他恨不得將其诛灭,要不是顾忌族人的死伤,他早就下令强攻了。
至於尔玛洛,他也没什么意见,不过他手底下就一千五百名族骑,难以像慕恩那样夸下海口,
要將裕勒部落如何如何。
次日,即七月二十四日,马怀德、慕恩、尔玛洛三支军队正式强攻裕勒部落。
裕勒部落只是比小遇部落稍强,也不过七八千族人,三四千男丁,甚至於又在被围困期间折损了近千族人,如何挡得住马怀德与慕恩各率有近万禁兵与羌兵?
要不是裕勒部落驻地一带土地破碎,不利於大规模军队作战,马怀德与慕恩早就可以下令强攻,根本不必先做围困,消耗其斗志。
当日之战,仅半日工夫,宋军便攻破裕勒部落驻地,斩首两千余,俘虏余眾,裕勒部落族长见大事不妙,惶恐而降,却被记恨的慕恩派族中勇士提前击杀。
待马怀德去质问慕恩时,慕恩毫不在意道:“他派人刺杀我在先,此仇我岂能不报?这样,討伐裕勒一族的功劳,及该族族內財物尽归你军所有,我再捐赠你军五千只羊,你就当他死於乱军之中。”
如此豪奢的条件,马怀德一时竟是难以拒绝。
不过事后想想,他还是不敢隱瞒,遂在捷报中提及此事,问赵肠该如何处置。
仅一日,赵肠便接到了马怀德的捷报,欣喜之余也稍有些头疼於慕恩的行为,毕竟严格来说,
慕恩的行为也算是杀俘。
当然,杀俘是小事,违抗他的命令是大事一一这倒不是说他专权,容不得手下违抗,这涉及到慕恩日后是否会听从环庆路的命令。
换而言之,罚是一定要罚,而且要重罚,但考虑到慕部落是环庆路实力最强大的部落,又和种家关係良好,赵肠斟酌再三,对其做出了惩罚。 在收到赵肠的书信后,马怀德將慕恩请到军中,转达赵肠的命令:“既已授职大宋武官,便当严遵將令,念你初犯,罚你俸禄一年,下不为例,若有再犯,便降你官职,贬为都监。”
对於罚俸一年,慕恩不以为然,毕竞他作为慕部落的族长,殷富地很,区区一年作为铃辖的俸禄,根本不在话下,但贬为都监的惩罚却不可谓不重,毕竟这可是世袭罔替的职位,是他要留著传给嫡长子的,一旦被贬,那就不知几时能升回来了。
又惊又怒的慕恩,气得当日便率军支援安俊去了,留下马怀德与尔玛洛二人善后。
两日后,慕恩先率五千余骑兵抵达洪德寨,这令苦於赤勒、白勒二族频繁攻打的安俊大为惊喜,將慕恩请到寨中。
不过慕恩却没什么好心情,见到安俊便透露冤屈:“裕勒先前派人截杀我,我报仇雪恨,那赵姓小娃娃不念及我功劳不说,居然还罚我,若非顾念与环州的旧情,我绝咽不下这口气。”
安俊虽是武官,但却並非无智无谋的莽夫,况且任职知州多年,也熟络官场之事,听罢慕恩的冤屈便笑著道:“念你还记著与环州的旧情,你私下埋怨赵帅的话,我姑且替你隱瞒了。这事你本来做的就不对。杀俘事小,你不遵赵帅命令事大。若非知你本性,连我也要怀疑你是否真的肯內附大宋,赵帅又岂能不防?你今日能不遵赵帅命令,他日便能不遵环庆路的命令,赵帅怎能纵容你?”
慕恩幡然醒悟,惊声道:“我只为了报仇,绝非有意抗命,日后定当遵守环庆路的命令。”
见其惶恐不安,安俊笑著安抚道:“你知道其中利害就好,不必过於惊慌,你如今与种家有姻联,只要不做出格之事,哪怕是看在种家兄弟的面上,赵帅也会宽待。替你向赵帅解释一番即可。”
慕恩连连点头,一脸后怕地抱怨:“你宋人多的是这些肠子,那小娃娃小小年纪居然也如此精於算计“
“这可不是算计。”安俊无奈摇头,替慕恩写信解释去了。
事后赵肠收到安俊的书信,得知慕恩已从安俊口中得知遭到处罚的真正原因,也就不再计较此事,甚至看在安俊为慕恩表功的份上,將罚俸一年改为半年,算是回应了安俊。
至於被慕恩派人所杀的裕勒族族长,说实话赵肠还真不在乎,毕竟按照常例,主动降服的羌族,与反叛后被迫无奈降服的羌族,待遇本来就不同,似裕勒、小遇部落般先反叛,后派兵镇压的羌族,中原王朝歷来都不会心慈手软,降为奴隶发配到某个矿洞挖矿至死都不是罕见之事,也就宋国对外稍微软弱,因压不住西夏而不得不对陕西的羌族施行怀柔之策,但即便如此,接替马怀德安置小遇部落剩余族人的庆州官员,也提出將小遇部落余下族人降为奴隶,最后还是赵肠否决,改为为环庆路放牧二十年,之后可以得到宽赦,成为宋国子民。
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一方面自然是安抚陕西诸羌,避免诸羌部落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觉,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赵肠对羌族確实没有什么偏见,儘管他也知道民族融合需要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时间。
七月二十六日,马怀德遣一千蕃落骑兵,押送裕勒部落剩余族人前往庆州,裕勒部落驻地正式改称平裕,暂时驻扎一营蕃落骑兵,待日后正式建为乡镇,供编户齐民后的汉户羌户居住。
同日,马怀德率大军北上支援安俊。
鑑於当前东线仅剩下赤勒、白勒二族,赵肠便调尔玛洛前往葫芦眾泉,增援郭逵、张,顺便通知沿途诸城寨小遇、裕勒二族已遭镇压的喜讯,鼓舞当地乡兵士气,同时也再次要求各城寨坚持封锁道路,儘量不叫明珠、灭藏、康奴三族得知小遇、裕勒二族覆灭的消息。
七月二十八日,马怀德率八千步骑抵达入驻乌伦寨,算上安俊、慕恩、牛奴讹的兵力,此时洪德寨、乌伦寨一带宋方军队已多达近三万,这还未算上附近其余城寨的乡兵。
宋军的突然增援,令赤勒、白勒二族愈发感到威胁,一方面派使者到环州请求归降,一方面有跡象要向北迁移。
得知赤勒、白勒有降意,赵肠便与范纯仁、文同商议,又叫马怀德、安俊也提出意见。
范纯仁与文同对此意见一致:“叫赤勒、白勒二族族长来环州谢罪,若其敢只身前来,且接受编户齐民之策,授其都监之职招降之倒也无妨,否则,不可姑息。”
二人的论点与赵肠不谋而合,毕竟赤勒、白勒二族的实力还强过裕勒、小遇,合二族之力,单族兵就有近万,就算近期强攻洪德、乌伦等数寨损失了些,但大抵也有九千之眾,凭马怀德、安俊、慕恩、牛奴讹魔下近三万兵力不是不能取胜,只是当地地形同样不利於大规模作战,若要用兵剿灭,耗时许久那是肯定的,不利於围剿明珠、灭藏、康奴三族。
至於马怀德与安俊,则倾向於剿平,毕竟这可是军功,哪怕他们不贪功,也得为手下將官的升迁著想。
思付良久,赵肠最终还是决定接受范纯仁与文同的意见,叫赤勒、白勒二族族长亲自来环州谢罪,並洽谈降顺之事。
没想到二族族长畏惧,不敢只身前来环州,於是赵肠便叫马怀德、安俊、慕恩、牛奴讹四人进兵,围困赤勒、白勒。
八月初二,廊延路延州部都部署杨文广率两千骑兵两千步卒越境增援,参与围剿赤勒、白勒二族。
赤勒、白勒二族原本就被马怀德、安俊、慕恩、牛奴讹四支兵力围困数日,放牧在外的羊群遭到劫杀不说,部落內的饮水也成问题,如今又有杨文广率四千兵力来援,虽兵力不多,却也不亚於压在赤勒、白勒二族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兼之二族此时也获悉了裕勒、小遇二族的境况,为保全族人,二族族长不得已只身赴马怀德的军营,提出投降。
毕竟西夏境內的草原基本上都有主,即便他们迁到西夏境內,得到西夏接纳,但当地的羌部落可不会接纳他们了,到时候为了占据牧场,双方少不得还是要打一场。
既如此,那还不如归顺宋国,虽然丟了族长之位,但好岁还能得一个官职。
马怀德也未为难让人,派骑兵的护送,叫二族族长亲赴环州谢罪。
赤勒、白勒二族族长此前並未见过赵肠,此次见宋军主帅竟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也颇感震惊,但迫於形势,他们也不敢有丝毫轻视,在见到赵肠时伏地而拜,口称愿降。
既二族已降顺,且接受编户齐民,赵肠也许以都监之职作为安抚,但既然二人是被迫投降,那日后新建於赤勒、白勒二地的榨场,其榨场都监就没有二人的份了。
至此,环州以东裕勒、小遇、赤勒、白勒四支叛羌尽皆平定,接下来便要对环州以西明珠、灭藏、康奴三族动手。
在会见杨文厂这位“杨家將”的同时,马怀德、慕恩、牛奴讹纷纷调兵支援西线,唯独安俊收兵返迴环州,正式展开於环州一带编户齐民之事,他手下兵马,则有一半调去增援魔下部將张。
鑑於明珠、灭藏、康奴三族势大,每族都有两三万族人,七八千族兵,聚拢到一处竞有二三万兵力,相较宋军亦不湟多让,赵肠又发令涵,命渭州的张亢、庆州的杜杞分別率军参与围攻,不求杀敌,但求吸引三族注意,分散三族兵力。
直至八月初十前后,涇原、环庆两路宋方军队陆续赶至明珠、灭藏、康奴三族驻地周围,隱隱形成一个包围网,在赵肠一声令下后,便对三族展开围攻。
鑑於三族兵力眾多,这场围剿一时难见成效,而就在赵肠静等成果时,府州钞辖折继閔居然真的送来了有关於辽军攻入夏国境內的消息,不过他送信的对象並非高若訥,而是赵肠。
据折继閔在信中所称,他仅仅只打探辽军南路统將萧惠的军队,称辽军“绵亘数百里,侦候不绝”,军容之盛,令人心惊。
这也令赵肠颇为神往,想一睹辽夏两国大战的盛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