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不止高若訥感觉棘手,此时的西夏中书侍郎杨守素,处境亦很艰难。
数日前,杨守素便经韦州知州卫鹿之手,收到了西夏国相没藏讹庞的急信,得知辽国大举进犯之事,儘管目前尚不知前线战况如何,但仅看辽国接连扣下他西夏两拨使者,就足以证明对方预谋已久,既是预谋已久,又岂是轻易就会善罢甘休?
因此就像没藏讹庞信中所言,他当务之急是要稳住宋国,最好与宋国再次签署互不进犯的约定,可问题就在於,为防宋国趁机提出索求,他也不敢將实情透露。
没错,要赶在宋国得知辽国伐夏之前,先和宋国签署互不侵犯的约定,这就是国相没藏讹庞交代他的事——
这如何办得到?
就算杨守素目前可以说是和没藏讹庞一边的,心底也不免要说一句幼稚:不愿付出丝毫代价,
想著用欺瞒哄骗宋国保持中立,这不叫贪心,这叫愚蠢!
但骂归骂,没藏讹庞吩咐的事他也得照办,毕竟李元昊死后,没藏讹庞独揽大权,儘管有“三大將”分其权柄,但还是抵不过没藏化庞这个国舅,曾作为李元吴心腹谋士的杨守素,此时也得依附於没藏讹庞,才能保住当前的地位。
次日,高若訥再次邀杨守素於他在渭州的官舍喝茶,范纯仁亦陪客身份出席。
基於上回赵肠故作傲慢,杨守素对范纯仁的印象不坏,又敬后者是范仲淹之子,因此在和高若訥见礼之后,倒也向范纯仁问候了一番:“这不是范帅机么?范帅机不是在那位赵姓小帅身边么,
怎么会在此处?”
范纯仁也知道杨守素是个口蜜腹剑的傢伙,但脸上却不露丝毫破绽,温声道:“赵帅遣我来与高相公商量一些事物,听闻杨中书仍在渭州,故来拜会。”
“哈。”杨守素抚须而笑,眼珠微转,试探道:“听说那位赵姓小帅移军环州去了?”
“杨中书听谁说的?”范纯仁故作好奇,同时警了一眼高若訥,心下稍感觉有些奇怪。
毕竟在他看来,高若訥也是个老狐狸,不至於会被杨守素套出话来。
不过一见高若訥置若罔闻,自顾自饮茶,范纯仁立马就明白了。
“之前韦州遣人送信,我听那人说的。”杨守素隨口道,隨即顺势问道:“那位赵姓小帅年纪轻轻,不想如此忠於国事,涇原路这边稍平,便急忙赶去环州。我听说环州不比涇原,各部落民风彪悍,若操之过急,怕是会惹出乱子来。”
高若訥似笑非笑,闻言警了一眼范纯仁,似乎是在提醒。
相较沉得住气的高若訥,范纯仁心底愈发厌恶这个口蜜腹剑的杨守素,暗暗冷笑之余,故作嘆息道:“中书说得是,奈何赵帅气盛不肯听劝,致使明珠、灭藏等八族举兵而反,眼下—”
“咳!”高若訥重咳一声。
“啊。”范纯仁如梦初醒,一脸惶惶不安。
看著他这幅表情,高若訥心下也是暗笑,若非他已知环州的真实战况,怕是也会被范纯仁给骗了。
“杨中书,咱们先说说榨场的事吧?”高若訥故作生硬地转换话题。
“好、好。”杨守素含笑点头,微不可察地警了一眼范纯仁。
榨场之事,可谈的无非就是货物与价格,相较宋国物类繁多,如金银瓷器,茶叶丝绸等,皆是西夏所需之物,反观西夏却没有太多的特產,除了不可能交易的耕牛与战马,就属羊和盐最多。
羊不必多说,毕竟西夏占据甘陇、河套,坐拥广草原,亦有足够的草场可以放牧羊群,至於盐,则大多產自西夏东南部的盐州。
盐州位於西夏与宋国的边境一带,临近环州北部,是西夏获取財富的经济重城。
盖因盐州当地有二池,乌池產青盐,白池產白盐,合称青白盐,质量较蜀地的盐更为出色,西夏历来以此与宋国展开交易,是西夏最为重要的財富来源。
当年宋夏交恶时,宋国关闭榨场,不许西夏青白盐入境,儘管西夏立刻財富凋,但宋国也不好受,关中一带上百万国民因此缺盐,只能从吐蕃收购,要么从河东甚至河北调盐,路途遥远、转运不便不说,运输成本更是令人难以承受。
正因为有著如此大的影响力与经济潜力,因此在赵肠“振兴陕西经济”的战略中,盐州以及乌池、百池,他必定要从西夏手中夺占。
不过这件事並不易,毕竟西夏若失去盐州,就相当失了半条命,除非国將覆亡,否则西夏怕是寧可国都兴庆府去了,都不愿去掉盐州。
因此赵肠想要占夺盐州,跟打掉西夏几乎没有太大区別。
鑑於庆历年间宋夏和解后,两国就已擬定了青白盐的价格,因此单就这一块,高若訥和杨守素倒也没有谈论多久,谈得最多的还是青白盐的量。
单从经济而言,青白盐入宋对於宋国是有利的,儘管青白盐的价格也不低,甚至要比河东以及河北当地的盐价要高,但宋国从河东、河北运至陕西和关中的盐价,算上人力、运输成本,却要高过青白盐,这一点三司衙门早就反覆盘算过了。
但从国防而言,青白盐入宋国过多,对宋国显然是不利的,毕竟西夏越富,军队就越有保障,
对宋国的威胁也就越大。
因此,宋国歷来都有控制西夏的售盐所得,儘量保证收支平衡,否则寧可关中百姓缺盐,迫使三司衙门从吐蕃购盐,或者从河东及河北调盐,也绝不放任西夏变得过於富有。
而如今平玛、贝玛若再开启二处榨场,运输条件较其他三路更为便捷,高若訥也提防著开放两处榨场后使西夏过於富有,因此有意压著青白盐,除非杨守素肯答应交易马匹,
值得一提的是,西夏在庆历议和时曾承诺每年向宋国战马,只不过那一年几十匹、上百匹战马,根本起不到大用,仅看西夏仍不愿放开马市,就知道它对宋国的防范。
不过由於在赵肠干预后,宋国已改变了对外购马的標准,不再奢求战马,改为收购驮马,这也稍稍降低了杨守素对此事的防范,倒也真心和高若訥就青白盐以及驮马的交易量谈论起来,足足討论了几日,仍未达成一致。 但今日高若訥请杨守素前来,却不是为了继续谈论此事。
在生硬扭转话题后,他似笑非笑地对杨守素道:“国內生变,杨中书尚有閒情关心我环庆路之事,这份镇定,倒也令高某佩服。”
杨守素一惊,不动声色道:“不知高枢密指的什么?”
高若訥摇摇头道:“杨中书何必明知故问?说句不客气的,你初至渭州时,对我大宋编户之事指手画脚,直到前几日得了韦州的书信,你便绝口不提此事—”
杨守素轻笑道:“高枢密误会了,在下岂是对贵国之事指手画脚,只是出於好意,不忍见贵军与当地羌民反目而已,既然高枢密与那位赵姓小帅都不愿听从,在下也就不再提了,不曾想竟令高枢密生惑?”
事实上,杨守素也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露出了破绽,但他可以肯定,即便那日高若訥派人去他西夏打探,派出的细作也绝对无法这么快返回。
他唯独漏了一个可能,即辽国在伐夏之前就通知了宋国。
若无此事,恐怕高若訥也难保被杨守素骗了,但既然已得到辽国通知,那高若訥就不可能再上当。
只见他转念思付了片刻,慢悠悠道:“昨晚,我收到府州钞辖折继閔的急信,他在信中写道,
贵国夏州一带驻军,左厢神勇神司,近日反常调动,他原以为是贵国又一次难以“约束”军士,不曾想那支夏军竟然向北行军而去。出於惊,他率数骑跟了一段,杨中书可知他看到了什么?”
“看到什么?”杨守素屏息凝神,失了主动。
这也不怪他,毕竟他虽然能够勉强算准陕西这边几时得知辽国伐夏的消息,但却算不准临府那边,更不知前线战况如何,万一辽军果真已杀到西夏腹地,被临府铃辖折继閔看到·“
他简直不敢想像那会是什么景象。
眼见杨守素在高若訥一番诈唬下面色逐渐发白,范纯仁心下也稍稍升起几丝佩服:不愧是曾收到欧阳修公骂信后转手就呈於官家的奸臣,確实有心计,也够沉得住气。
杨守素犹自道:“杨某不知高枢密指的什么—“
高若訥冷笑一声:“夏州兵马北上,还需要高某说得再直白些么?”
杨守素口不言,与高若訥足足对视了十余息,终是气势一泄,苦笑道:“高枢密想怎么样?”
不等高若訥开口,杨守素先一脸严肃道:“既然高枢密已知此事,在下也就不再隱瞒,但有些话在下还是要说,自古以来,声罪致討日伐,潜师入境日侵,今契丹欲报当年旧怨,凌人之孤、乘人之丧,二度扣留我朝贺使,更发兵侵入我国境內,此恶行也!-宋国自翊华夏正统,想必不会效仿契丹恶行,趁火打劫、落井下石,致使夏宋两国再度交恶。”
他认了!
高若訥与范纯仁精神一振,甚至没怎么在意杨守素后半段话。
可能是隱约感觉高若訥与范纯仁双目发亮,杨守素暗道糟糕,忙陈述利害道:“契丹凌人之孤、乘人之丧,兴不义之兵侵我夏国,若宋国协助契丹,我夏国固然覆亡,但贵国之后怕是也要步我夏国后尘。昔日囊霄临终时曾有遗言,异日若国力衰弱,宜附中国,不可专从契丹。盖契丹残虐、中国仁慈,顺中国则子孙安寧,又得岁赐、官爵;若为契丹所胁,则我国危矣。—如今回头再看,尽被囊霄料中。”
他口中囊霄指的便是李元昊,而中国,则指代宋国。
高若訥与范纯仁都是懂得战略的睿智之人,自然不会倾向於此时便令西夏覆亡,听杨守素转述李元昊临终之言,倒也觉得有点意思。
高若訥忍不住问道:“恕我冒味一问,夏国主究竟因何而亡?”
“此国耻也,实在不便相告。”杨守素摇摇头,临末不忘纠正高若訥:“囊霄乃我国旧主,新主为谅祚。”
高若訥点点头,但也不以为意,毕竟据他所知,今西夏新国主李谅祚不过是个两三岁的稚子,
国內事务皆由其母没藏太后与国相没藏讹庞兄妹把持。
眼见杨守素不肯透露李元昊的死因,高若訥也不好再追问,思付勘酌道:“西夏乃我大宋臣国,辽国则是我大宋友邦,如今你两方交兵,就我而言,自不会偏祖任意一方·”
杨守素一听就明白了:“高枢密的意思是,贵国不对,那位赵姓小帅?”
“唔。”高若訥苦笑自嘲,半真半假道:“別看我是主使官,他是副使,但他更得官家宠信,
即使是我也使唤不动他———他素来亲近武人,与折继閔、折继祖兄弟交好,若他得知贵国遭难——
杨中书也知道,他对西夏可没有什么好感。”
杨守素一惊,口不择言道:“不是说他在环州战局艰难么?”
高若訥也是隨口胡:“艰难是因为兵力不足,若知贵国无暇他顾,他抽调其余三路驻军,即使打地艰难,终能平定叛乱,介时,为补过错,难保他不会率军做出些莽撞之举———“
“这———”杨守素惊道:“高枢密,於贵我两国著想,切不可任何那位赵姓小帅胡来啊!”
“我知道、我知道。”高若訥点点头道:“我这就向朝廷写札子,向官家陈述利害,请官家下旨约束我那位副使,只不过介时他肯定也会上札子与我辩论,声称可趁机夺回怀德军路,甚至是盐州,麟府以西等昔日归我大宋的旧土—”
““”杨守素一愣,直直看著高若訥。
他当然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
“容我—稟奏国內。”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