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十,赵肠一如既往睡到自然醒待醒来披上衣物,打开窗户,在外室听到响动的王中正便走了进来。
见其一脸平常,赵肠就猜到並无变故,但出于谨慎还是问了句:“可有急报?”
果然,王中正想了想道:“急报的话—·昨日慕恩率族人与裕勒部落打了一仗,互有伤亡。”
“哦。”
赵肠拎起桌上的水壶倒了一杯凉熟水,一饮而尽,甚至都没有细问战况的意思。
毕竟慕部落是环州实力最强大的羌族部落,族中青壮远比裕勒部落眾多,彼此都是羌人,且都长久居住在环州一带,自幼弓马嫻熟,裕勒部落拿什么战胜慕部落?
哪怕事有万一,得到消息的王中正肯定立刻上报,岂会等他问起?
於是乎,赵肠慢悠悠地洗漱,隨即叫王中正吩咐宅內厄厨准备早饭。
这座位於环州城內的宅邸,是环州专门为某些特殊的上官而造的住处,比如经略使、安抚使、
转运使、都部署级別的官员,再比如朝廷特派的监察御史等,毕竟环州实在太过於偏僻,城內百姓基本上没有豪户,自然也没有什么閒置的宅邸,若有上官前来,总不能安排其入住驛馆一一倒也並非不能住,就是条件很差,来往来的商旅都嫌弃。
於是环州便在城內建了几座宅邸,用以接待上官,反正环州的劳力也不甚值钱。
在后院活动了一下筋骨,赵肠带著王中正走向中院廊房,此时中院廊房已被临时设为帅所,屋內中央设有一张长桌,上头摆著效仿环州地形的沙盘地图,包括境內各处城寨,及八族叛族的大概驻地方位。
近期环州境內各线战况,皆以战报的形式匯聚於此,经范纯仁与文同整理,再报於赵肠。
待赵肠走入廊房时,范纯仁正指挥著魏燾、鲍荣等人调整沙盘,移动沙盘內代表著各路宋军以及八族叛羌的小旗,而文同则在旁一边品茶,一边阅览著战报。
赵肠凑近沙盘瞄了两眼,感觉跟昨日差不多,便转头问范纯仁与文同:“昨日慕恩和裕勒交战了?战况如何?”
文同拿起一份战报念道:“恶战两个时辰,杀二百九十一人,俘一百三十人,己方伤亡二百余“”
赵肠接过战报扫了两眼,一眼便认出是文同的字跡,显然还是慕恩派人来转述,文同代为记录。
文同轻笑著道:“大多数时候都是一方逃、一方追,能有这战果就不错了。”
赵肠也是无奈点头。
环州这边的地形就是这样,到处都是破碎的高塬,俗话说望山跑死马,其实这话放在这片土地也合適,明明看著直线距离並没那么远,但有时候一条沟壑就能叫人绕一大段路,甚至於一旦入夜,哪怕是熟悉当地环境的羌民也不敢走夜路,唯恐一时不慎摔下沟壑,摔个粉身碎骨。
在这种地形上作战,就算是骑兵也难以尽全力,步兵就更不用说了,根本別想追上骑兵,活脱脱的箭靶子,只能用来守城。
就在几人谈论之际,有县衙的吏人匆匆而来,稟道:“启稟赵帅与两位帅机,马副都部署派人送来战报。”
王中正上前接过,將其给递给赵肠。
赵肠扫了两眼,顺手递给范纯仁道:“小胜一场,击杀小遇族二百余人,俘虏七十余人,目前正朝小遇部落的驻地徐徐推进。”
范纯仁接过战报仔细阅览,隨即指挥魏秦道:“魏燾,將马怀德部的旗子向东移二十里多了,回去些,对,差不多就是这。”
赵肠回头扫了一眼沙盘,將环州境內各路战况尽收眼底。
目前他宋军採取“一拖一打”的战略,其中“拖”针对的是明珠、灭藏、康奴三族及赤勒、白勒二族,前者有郭逵、赵瑜、赵璞、张等一干都监率骑兵牵制,后者有知环州安俊携种古率军牵制,牵制的战略很简单,即针对羌部落驻地无城寨的弱点,派小股骑兵频繁袭扰,设法截杀其羊群、破坏其水源,儘可能断其饮食。
起初这招颇有成效,不到十日便劫杀了八族几万只羊,但之后八族叛羌也反应过来了,也派出数百人规模的小股骑兵在高塬上游荡巡逻,遇到宋方骑兵,只要双方兵力相差不多便主动挑畔袭击,而宋方骑兵因为遵守赵肠“避实就虚”的战略,往往主动后撤,这使宋军的袭掠之策变得难有成效。
但赵肠却不以为意,毕竟明珠、灭藏、康奴等族这一分兵,他们派去攻打地方城寨的兵力也就少了,这就等於將战略主导权拱手相让。
若他是叛羌一方的主帅,这个时候定不会去理睬那些频繁骚扰宋骑,先聚集优势兵力攻下某座城寨,就比如说葫芦眾泉一带的城寨,只要那几股叛羌聚集优势兵力,不惜代价去攻城,就算竇城子、柳泉镇有乡兵防守,必然也能攻陷。
只要攻陷这些城寨,將族人迁入城中,自然就无需再畏惧宋军频繁袭其驻地腹地。
可惜,由於郭逵、赵瑜、张等人频繁率骑兵出没於叛羌部落腹地,摆出一副欲袭击其驻地的架势,明珠、灭藏、康奴三族投鼠忌器,愣是没敢放手攻打竇城子与柳泉镇,只敢派数千人的军队一点一点地磕,寄希望於这点兵力就能攻下那几座城寨。
愚蠢!
要知道竇城子与柳泉镇的防御主力虽然都是乡兵,但在保家护土这块上,这些乡兵怕是比驻陕西的禁兵还要猛,儘管他们大多没有禁兵的武器装备。
总而言之,似明珠、灭藏、康奴三族这般瞻前顾后,等到宋军抽出手来,那就是三族的末日了。
这所谓的抽手,主要指的就是慕部落与环庆路副都部署马怀德所率的军队,在其余几路宋军负责“拖”的同时,他二人负责“打”,优先打的就是裕勒和小遇二族。
慕恩是记恨裕勒、小遇二族派人截杀他,而赵肠考虑的则是这两族离环州城最近,且实力相对较弱。
当然,这是指对比慕部落、明珠、灭藏、康奴几族,事实上裕勒与小遇也有阿玛、贝玛部落的强度,只可惜二族对上慕恩与马怀德,所率兵力远远超过他们。
接下来,只要等慕恩与马怀德灭了裕勒与小遇,然后北上配合安俊灭了赤勒和白勒,就可以开始对明珠、灭藏、康奴三族动手了。 至於別勒部落,倒不是赵肠有意要放在最后,只不过这个部落的驻地远在环州西北,都快够到西夏了,因此暂时先搁置。
在和范纯仁、文同聊了片刻后,赵肠在王中正的跟隨下来到前院主屋,此时宅邸內的皰厨也已备好了早饭,於是他便在偏堂用饭,待用完饭后,又慢悠悠地向书房,反正閒著也是閒著,索性再写一篇书信,待赞到一定数量后再派人送至汴京。
“郎中。”见赵肠走入书房,守在书房內的王明行礼问候:“今日要给官家写信么?”
“閒著也是閒著,权当练练字吧。”
隨著赵肠点头,王明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一个带锁的小箱,小心翼翼將其打开,只见箱內上层匣盒摆有文房四宝,下层则放著赵肠给官家的书信。
儘管赵肠並不认为会有人偷窃这玩意,但王中正等人也是相当谨慎,每日派一人守著这个盒子,盒不离身。
待王明打开盒子后,赵肠取出之前的书信,略微扫了几眼,只见书信开篇便是他抵达环州的那日,至於之前的,他已派委派三司转运使司送至汴京去了。
“二十,晴,辛苦跋涉六日,终於今日抵达环州。知环州安俊为种世衡部將,初见其一脸长须,本以为多勇少谋,未曾想竟是谨慎稳重之人,对环州境內状况瞭若指掌,感观不错。同日,还见到环庆路经略使杜杞与副都部署马怀德,不知二人本事如何。”
“二十一,晴,我遣种诊与范纯仁去劝降慕恩,慕恩提出三个条件才肯答应编户,三事中唯一较为出格的,也仅只是求种家子弟及部將出知环州,故我应允。下午去拜访了种母,种家长子种古,可惜他未肯出仕。”
“二十二,晴,昨日傍晚,有附近羌部落假冒慕部落袭乌伦寨附近三个村落,对面怎么想的?
慕恩当时就在环州城內,使离间计也不选选时候?多半对方也是有枣没枣先打三桿,否则那真是太辱人智力了。我猜,估计有羌族按耐不住了。”
“二十三,晴,不幸言中,昨日我猜到有人要截杀慕恩,特地派郭逵率骑兵护送,没想到裕勒、小遇二族真的动手了。不过这两族加起来都不敌一个慕部落,居然敢叛,应该还有同伙。刚得到消息,明珠、灭藏、康奴、赤勒、白勒五族反了,袭击附近城寨,加上裕勒、小遇、別勒,总共八族。不知是否还有,索性都跳反得了,也好一起收拾。”
“二十四,晴,看来暂时没有第九个叛羌了。今日我招三军都监级以上將官討论战事——“
“二十五,晴,在客栈住了几日,今日搬到官舍,据说这官舍是环州特地为来视察的官员而建的,就是普通一个前后两院的宅子,拢共就六七间房,不过在环州可称得上是豪宅了,种家与安俊的宅子也就这样。真穷啊,环州。”
“二十六,晴,今日我与王中正等人制了一个沙盘,模擬环州一带的地形,扎了几个木架充当我方城寨,又以旗子区分我军与八支叛羌的军队及部落驻地,整个战况,一目了然。”
“二十七,晴,昨日制沙盘太累了。”
“二十八,小雨,陕西历来少雨,今日难得下了一场,刚润湿地面就停了。天气开始热了。”
“二十九,晴,各线战况还不错,安俊在洪德寨、乌伦寨一带拖住了赤勒、白勒;郭逵在柳泉镇,赵瑜、赵璞在竇城子,张在靖安城,三方拖住了明珠、灭藏、康奴三族。慕恩在討伐裕勒,
马怀德在討伐小遇。各份战报中敌我伤亡比例还不错,战线也是往裕勒、小遇部落推进。马怀德嫌每日推进二十里太少了,被我驳回了。贪功冒进结果遭到伏击,类似的败仗吃几回了?还不吸取教训?不过马怀德仗打得不错,配得上副都部署的位子。”
“三十,晴,天气越来越热。今日,清边弩手军团第十三指挥,从同州调至环州,原定替换环州这边的清边弩手军团第三十三指挥,后者將调往代州。我问了县衙的判官,才知这是禁军的『更戌法”,每隔一段时间便叫全国各地的禁军相互更换防区,美其名日“欲其习山川劳苦,远妻擎怀土之恋,兼外戌之日多,在营之日少,人人少子,而衣食易足”,依我看来就是吃饱了撑著。我说我之前觉得奇怪,侍卫马步司的禁军也称得上驍勇,远不像有人说的『荒怠操练”,今日我才知道是这个『更戌法”给闹的。三年一换防,一往三年,『死亡殆半”。又有人说,“军还到营、未及两三月,又復出军,不惟道路劳苦,妻擎间阔,人情鬱结”。难怪州路『兵不知將、將不知兵”、『元戎不知將校之能否,將校不知三军之勇怯”。防范兵权可以理解,为何用这种蠢办法?
官家若要强军,我认为当先取缔『更戌法』。另外,那一营清边弩手我截下了,我这边正缺兵力。”
之后几篇,也都是这般类似日记的格式,大致是记录赵肠每日的所见所闻,也包括突然心生的想法,想到什么便写什么,毫无章法,若某日实在懒得写,要么隨手写几个字要么乾脆就不写。
今日赵肠还算有兴致,便提笔在写了一段。
“初十,没错又是晴,天气愈热,近两日閒著没事在环州城內转了一圈,环州是真的穷,也没什么特產。据说西夏盛產青白盐的两个盐池,就在靠近环州的地方。不过从环州这边出兵路不好走,远不如麟府那边通便。不过据种世衡此前派人从西夏打探的情报,西夏在东南这块驻有四个军司,共十万军队,比防辽国的还多—话说辽国究竟几时打西夏?”
就在赵肠心心念念之际,忽然李文贵匆匆走入,稟报导:“郎中,高相公自渭州遣人送来急信。”
“高若訥?”
赵肠皱皱眉,接过书信拆开一瞧,眉头顿时舒展:“啊哈!”
王中正好奇问道:“不知信中写的什么?”
赵肠笑著说道:“高若訥在信中道,近日他替我拖著那杨守素,双方虚情假意就平玛、贝玛两处榨场商量了几番,甚至那杨守素还欲干涉我陕西编户之事,直到韦州突然派人送急信於杨守素,
此人忽然改了態度,再不提干涉我大宋编户之举,反而要高若訥做出保证,约束宋军不得跨越宋夏边境·
王中正一愣,隨即惊喜道:“莫非辽国动手了?”
“还不知,张亢刚派细作去打探,但—十有八九了。”赵肠微微点头,心中也是颇为喜悦。
近期他除了掌握战略主动,有意约束慕恩和马怀德討伐裕勒、小遇部落的进程,唯恐陷入泥潭难以抽身,导致像环州这样的大城陷落,这怕的並不是明珠、灭藏、康奴、赤勒、白勒五族联合起来討伐,而是防著西夏。
只要西夏尚有余裕,环州这边就难以毫无顾虑地开启大仗,只能逐步夺取战略上的优势,外加陆陆续续的小仗,一点点地积累胜势。
虽说主要原因还是兵力不足,但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他不敢过度抽调涇原路、环庆路、延路三处的兵力。
一旦西夏被辽国牵制,涇原路与延路便可以毫无顾忌地支援环庆路,同时对环庆路境內叛族展开夹击。
而事实正如赵肠、高若訥等人所料。
七月初一,辽主耶律宗真亲率二十万大军攻西夏,以天齐王重元、北院大王耶律仁先为先锋,
韩国王萧惠为河南道行军都统,赵王萧孝友、汉王贴不为副手,率军攻打西夏边城唐隆镇,在一举將其攻破后,十余万辽军长驱直入。
西夏国相没藏讹庞急派人通告杨守素,叫杨守素务必稳住宋国,陈说利害,否则若宋国也趁机进犯,他西夏便將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亡国也未必没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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