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心中已有疑虑,但稍后慕恩还是亲自走出部落驻地,相迎种诊。
“慕世叔。”
种诊习惯性地正要拱手施礼,忽然迎面而来的慕恩冲塔展开双臂,稍稍一愣的他亦当即改了礼节,与慕恩亲切相拥。
稍后,二人分开,隨即慕恩抬手轻轻一锤种诊的胸口,笑著赞道:“不错,几年不见,二郎的身子更结实了。”
“世叔过奖了。”种诊谦逊一笑。
正如赵肠当初猜测的那样,曾经作为父亲种世衡左膀右臂的种诊,包括他三弟种諮,都不是单纯的儒生,早些年他们兄弟几人都经受过父亲关於武艺的锤炼,甚至於几次隨父亲出征,或与夏军交战,或与环州不从的羌族作战,种诊也都有斩获,也难怪赵肠当初疑惑种诊有大將之风。
只不过后来种诊因父亲种世衡的军功荫补入京,出任將作监的一名主簿,继而决定走文官晋升,因此个人武艺也就逐渐疏忽了,直到今年年初,由五弟种諤举荐於赵肠,执掌当时还只有五百人规模的天武第五军,种诊这才重拾荒废数年的武艺。
可即便中间荒废了数年,但幼年锤炼武艺的经歷,还是让种诊长得人高马大,只是看起来不那么魁梧罢了。
寒暄几句后,慕恩將种诊请到了族地中的大帐,同行的范纯仁亦被请入。
事实上不止中原喜欢喝茶,西的羌人以及夏人都喜欢喝茶,慕恩亦不例外,只不过他拿出来招待种诊的二人的茶叶,仍只是当前最主流的团茶,並且品质还不高,这倒不是慕恩不捨得拿出更好的茶叶,而是环州这一带路况太过坎坷,来往货物运输不便,能有这品质的团茶就已经不易了。
“来来,试试我去年著人从庆州购入的茶。”
隨著慕恩热情招呼种诊二人用茶,种诊与范纯仁端起茶碗品了一口,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隨即纷纷开口称讚:“好茶!”
事实上,他俩的嘴早被赵肠的炒茶养刁了。
不明究竟的慕恩亦端起茶碗品了一口,隨后笑著谓种诊道:“汴京如何?相较环州如何?”
种诊苦笑道:“汴京乃大宋京都,大宋乃至整个天下最为繁华之处,环州-怕是难以比较。不过,汴京人大多没有环州人淳朴。”“
“唔。”慕恩微微点了点头,隨即又问道:“二郎还记得是几时前赴汴京的么?”
“我记得是庆历三年的五月。”种诊想了想回忆道:“那时范相公向朝廷表我父功绩,朝廷特旨许我兄弟几人荫补出仕,此事落到大哥头上,但大哥让给了我·”
从旁范纯仁好奇地转头看了一眼,稍稍有些意外。
“见过你母亲及大哥了么?”
种诊摇头道:“我与三郎、五郎,昨日才回到环州,尚未来得及拜见母亲及大哥——“
“三郎、五郎也回来了?为何不一同前来?”慕恩惊讶道。
种诊带著几分意道:“確实应该来拜会世叔,然他二人手中还有些事务,故-世叔莫怪,
待他日,我定叫他二人向世叔赔罪。”
慕恩笑著摆摆手:“赔罪就不必了。”
二人閒聊了片刻,隨后慕恩不动声色地问道:“对了,二郎如今居何职呀,为何好端端的回到环州?”
种诊略一思付,最后还是决定如实相告:“不瞒世叔,如今我以文官阶出任武职,为天武第五军副指挥使,此番返回陕西,是与我主官小赵郎君一同前来。”
慕恩眉头一皱,目视种诊数息,试探道:
:“—小赵郎君?”
种诊点点头,如实道:“即朝廷特派陕西经略招討安抚副使,赵肠赵副使,人称小赵郎君。”
慕恩闻言双目微缩,慢悠悠道:“前几日环州传出消息,事后我也找安俊求证,得知宋廷派了一个叫高若訥的,担任什么陕西经略招討安抚使,说什么要在陕西施行编户齐民,取缔诸部落”
“是。”种诊坦然道:“高相公为主使官,小赵郎君为副使。”
终於理顺关係的慕恩突然沉默,盯著种诊看了数息,隨即似笑非笑道:“看来种二郎今日並非是特地来拜会世叔我啊。”
种诊朝著慕恩拱了拱手作为赔罪,隨后介绍范纯仁道:“容我先向世叔介绍,这位是范相公家二郎,当前在小赵郎君身边担任管勾机宜文字,为小赵郎君心腹幕僚。”
范纯仁適时地起身拱手自我介绍:“范纯仁,见过慕族长。”
慕恩亦惊地连忙起身,拱手回礼。
毕竟范仲淹那可是被夏人尊称为“小范老子”的人物,更曾经担任过环庆路的主官,地位较种世衡更高,慕恩自然也有所敬畏。
在彼此重新坐下后,慕恩惊疑道:“有种二郎与范二郎相佐,那位小赵郎君怕是来歷不简单啊。”
事实上范纯仁也难以理解赵肠为何能得官家的百般信任,想了想道:“小赵郎君虽岁数不大,但睿智过人,深得我大宋天家信任,故授负大事。”
慕恩沉默了片刻,问道:“我听安俊说,那高若訥此前宣称,凡是陕西境內诸羌部落,皆需顺从宋国实行编户,否则宋国便要派兵驱逐另外,凡是不顺从宋国编户的族长,宋国不再保障其安危。不知那位小赵郎君如何看待这两桩事?”
“这个嘛”
范纯仁与种诊对视一眼,稍稍有些尷尬。
前一桩还好,那是赵肠与高若訥,及陕西诸路经略使共同商议得出的结果,但后一桩“驱虎吞狼”,则是赵肠想出来离间诸部落的计策,只不过强扣在高若訥头上罢了。
在以眼神交流之后,范纯仁斟酌道:“请恕在下直言,对陕西羌蕃施行编户齐民,乃大宋朝廷所制定的国策,高相公与小赵郎君不过是执行者,难以违抗。至於后来高相公的对外宣称——其实也无不妥。”
“呵。”慕恩哼笑一声,出於对范仲淹的敬畏,將一番冷嘲热讽咽了回去,闷闷地问道:“换而言之,那位小赵郎君也坚持编户齐民,取缔诸部落?” “是的。”范纯仁頜首道:“取缔部落,改为乡村,汉羌蕃混居落户,再派官吏出任里正,管制边民,兼教化、诉讼等诸事。”
慕恩转头看向种诊问道:“前两日便有一股宋军从庆州赶来环州,昨日又有一支,昨日那支,
便是那位小赵郎君所执掌的军队吧?若我环庆路诸部落不肯编户,他便派兵將我等驱逐?”
“”种诊一时难以回答。
见此,从旁范纯仁开口道:“派兵驱逐只是无奈手段,似慕恩族长这般长久心向我大宋的豪酋首领,小赵郎君自是希望能够结交,交涉出一个令彼此都满意的结果,绝不会轻易冒犯。”
“但若我不答应编户呢?”慕恩目视范纯仁道。
这一下连范纯仁也哑然了,毕竟这已越过了赵肠的底线。
见范纯仁与种诊皆陷入沉默,慕恩端起茶碗饮了一口,慢悠悠道:“你二人回去告诉那小赵郎君,叫他告知那高若訥,或者告知宋廷,我慕氏一族在环州居住上百年,族中传承比宋国更久,若宋廷罔顾近些年来我慕氏一族对稳固环州一带的贡献,定要强迫我慕氏一族编户,那我慕氏一族也就只能反“世叔!”种诊突然喝话打断慕恩的话,待后者疑惑抬起头来时,种诊以一脸复杂的神情正色道:“世叔慎言,若世叔果真要走那一步,我敢保证,日后陕西再无慕部落。高相公也好,小赵郎君也好,必会调重兵於环庆路,不惜一切代价扫平慕部落。”
“—你威胁我?”慕恩一脸难以置信。
种诊摇摇头诚恳道:“非是威胁,只是就事论事。-以世叔的睿智难道看不出来,我大宋为何要一力推动陕西的编户齐民么?”
慕恩一愣,思付半响犹豫问道:“西夏?”
种诊微一点头,但並未直接承认,正色道:“如此世叔应该明白此事为何不能更改了吧?於陕西执行编户齐民,即不是针对慕部落,亦非针对其他诸羌、吐蕃部落,仅仅只是关乎我大宋日后十年的—战略。”
慕恩恍然大悟,隨即陷入了沉思。
倘若宋国果真是为了对付西夏才决定先对陕西施行编户齐民,那么这件事就绝非是小打小闹,
宋国必然会为此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此时若他慕部落挡在宋国面前,想来宋国也必会不惜一切代价来摧毁他慕部落。
想到这里,慕恩朝著种诊抱抱拳,语气也较亲近了些道:“多谢二郎相告实情,令世叔我能洞悉其中缘由。不过这编户,二郎就不能替世叔求求情么?我与你父情同手足—
种诊苦笑道:“非是我不愿帮,只是这件事———“
从旁,范纯仁错啦压压手,代种诊对慕恩道:“慕恩族长,关於编户之事,我与种二郎实在是无能为力,毕竟这事小赵郎君与高相公都不会鬆口,否则他们就要受到朝廷的问责。不过,小赵郎君也知晓慕恩族长历年来为稳定环州所做出的贡献,愿意给予族长及贵族族人一些优待。”
说著,他便將赵肠昔日用来笼络涇原路各部落族长的种种条件逐一道出,甚至还將“都监”一职改为“钞辖”,毕竟在环庆路,慕部落一家独大,连带亲族部落,包括在种世衡任期吞併的、降服的,总人数不下数万,单单可徵用的青壮便有上万人,可不是涇原路的那些部落可比。
也正因为势力强大,慕恩之前才敢说什么反叛,只不过被种诊给嚇回去了。
待听完范纯仁种种许诺,慕恩很不满意:“一个可世袭罔替的钞辖之职有何用?虚职而已。我每年遣族人赴环庆一带的榨场,所得远远超过所谓的俸禄。”
范纯仁斟酌道:“族长若想要实职的钞辖之职也可以,但需给予朝廷·保证。”
“保证?”
“即可以制约族长的手段,比如——质子。”
慕恩自然知道什么叫做质子,笑道:“绝无可能!”
眼见谈判即將陷入僵局,范纯仁轻嘆道:“在下已在职权范围內,给予族长最高的待遇,若族长依然不满,不妨亲赴环州与小赵郎君交涉。事实上我二人来时,小赵郎君便委我二人代为邀请族长。”
慕恩笑道:“此时我若前去环州,岂不是自投罗网?”
“慕恩族长太小瞧小赵郎君的器量了。”范纯仁摇摇头,將涇原路阿玛部落的事说了一遍,又道:“这仗之后,小赵郎君仍派人邀请阿玛到军中赴宴,做第二回交涉,虽说此次最终仍然未能谈妥,也信守承诺將其放回,毫髮未伤。小赵郎君待那阿玛犹如此,又何况慕恩族长?”
从旁种诊也劝说道:“我也劝世叔先去见见小赵郎君,当面谈谈,再考虑是否答应编户。小赵郎君虽年轻,但论眼界、睿智,胜过无数同龄,我亦远不及。—若世叔仍心忧有去无回,我种诊可以对天发誓,若真有万一,我愿死諫保护世叔周全。”
慕恩为之动容,权衡半响点头道:“既如此,我便与你二人赴环州,见一见那位小赵郎君。”
种诊闻言大喜,忽然问道:“世叔,近日可有其他部落派人劝你,相约共同反宋?比如,別勒部落。”
慕恩微微一惊,目视种诊半响,隨即点头道:“也罢,我也不瞒二郎,近两日確实有人自称別勒部落派来的使者,约我共同抵抗宋国编户之事,你知道我与你父交好,与安俊关係也不错,故当时故並未答应。”
种诊也不细究慕恩在敘述时无意间表露的心思,点头道:“答应也好,未答应也罢,世叔必须与他划清界限。別勒多半是声称背后有夏人相助,实则他只是被夏人利用,近期西夏多半抽不出手来干涉陕西之事,箇中缘由我不好透露,世叔静观其变即可。至於那別勒,若其始终冥顽不灵,他日逃不出一个身死族灭的下场。”
见种诊言辞凿凿,十分篤定,慕恩心下颇感惊疑。
当日,慕恩带著寥寥数名族人,与范纯仁、种诊二人在赵瑜率五百蕃落骑兵的护送下,来到环州。
待见到赵肠时,慕恩膛目结舌,终於明白范纯仁与种诊所称的“年轻”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一这位小赵郎君也太年轻了!
但不能否认,赵肠虽说年轻,但也懂得为人处世,不管是亲自出衙府相迎,亦或是在城內酒楼设宴款待,並唤来安俊、范纯仁、种诊、种咨、种諤五人及贝玛部落族长尔玛洛作陪,令慕恩逐渐放下戒心。
之后的酒宴中,鑑於有熟悉的安俊与种家兄弟在旁反覆劝说,又有尔玛洛族长作为榜样,慕恩倒也渐渐被赵肠说服,不过他也提出了三个条件。
其一,他的族人可以接受编户,甚至於汉蕃混居,但重新落户的范围仅限於环庆路。
其二,他可以將最器重的几个儿子派至安俊手下任职,使双方加深信任,但对外不可宣称是人质,只能说是任职。
其三,日后环州必须由种家一系担任知州,包括安俊及其下属,也包括种家兄弟。
赵肠权衡一番,最终答应。
毕竟这三个条件中,也就最后那条较为出格,但也並未不能接受,一来种家在环州本来就有民望,二来以种家兄弟的忠勇,即是日后对慕部落有所照顾,但远不至於做到危害宋国的程度。
如此,日后郭逵可以在涇原路接张亢的班,环庆路有种家兄弟,麒延路有赵肠尚未来得及去见面的杨家子弟杨文广,再加上麟府路的折家,杨、种、折这大名鼎鼎的“北宋三家將”集结,三麵包夹西夏的东南部。
试问西夏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