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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舌战群諫(五)(1 / 1)

“官家,臣要弹劾弹劾”

殿內,被赵暘一番调侃到怒火攻心的毋湜,突然抬手死死抓住胸前的衣服,脸上亦露出了痛苦之色,身行踉蹌险些倒下,所幸被在旁的王贄扶住。

赵禎一惊,身子前探喝道:“左右侍医!”

殿內原本就有供职於翰林医官院的侍医,见此情形忙快步上前,一前一后扶住毋湜,一个为其抚胸拍背,一个搭脉又观诊面相。

半响,那名为毋湜搭脉的侍医才拱手对赵禎道:“官家请安心,毋知諫並无大碍,只是一时急怒攻心,歇息片刻便能恢復。”

赵禎这才鬆了口气,当即吩咐两名侍医扶著毋湜到一旁歇息。

看著毋湜气如牛喘,在两名侍医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走向大殿一侧,殿內群臣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表情古怪:好傢伙,这真是差点就下去了啊

隨即,眾人的目光又投向站在殿中的赵暘,以及他对面的王贄。

而此时的赵暘,目光仍然跟著被那两名侍医搀走的毋湜,颇有些不可思议地低声喃喃:“不至於吧?”

“呵。”王贄似乎下意识做了反应,轻呵一声,声中带著几分嘲弄,但看他目光所投的方向,显然不是赵暘。

无意间的默契,令赵暘与王贄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隨即,赵暘脸上缓缓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而王贄则是一脸寂苦,暗暗叫糟。

与其认为毋湜是真的急怒攻心,王贄更加怀疑是这廝藉此招脱身,心下暗自气急: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卖掉这廝和眼前这小子和解算了!

当然,想归想,做肯定是不能这么做的,否则他在朝中的政治声誉就毁了,但必须承认此刻他很想问问眼前那小子:若我现在退却,你之前的承诺还作数吗?

可惜,迫於脸面仅仅只是嘴唇微动的他,无法將心中的真实念头告知对方。

“王諫院,剩你了”

“”

看著赵暘脸上恶意满满的挑衅笑容,王贄勉强挤出几丝笑,旨在表明自己的从容。

换做在此之前,他绝不相信他们九名台諫居然还斗不过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孩童,但看著一个个同僚折戟沉沙,自己也数度被说得哑口无言,他不得不相信,这个被钱明逸称为“妖星”的半大孩童,的確有其“妖邪”之处。

一想到自己也或將步之前几位同僚的后尘,內心极度不安的王贄脑门上亦渗出了薄薄一层汗水,深吸一口气抢在赵暘质难前开口道:“赵正言,其实在下对你並无成见,上諫弹劾仅是出自言官职责,那日赵正言弹劾钱內翰,事后在下亦上奏弹劾。至於此次弹劾,赵正言且看你身上服饰”

这是服软示弱了?

殿內君臣表情古怪地看著王贄,看著他一本正经地指出赵暘的“违制之处”,比如赵暘是殿內唯一一个没有穿朝服、戴冠帽的,且其身上的常服也不符合品级。

按照宋例,官员常服——即大多情况下穿的公服、官服,以文、武各二十九级散官阶来定章服品级,文有文散官、武有武散官,相较武散官並不常用,文散官三品以上服紫,即穿紫色常服;五品以上服緋,緋即深红色;六、七品服绿,八、九品服青。

赵暘的寄禄官阶为尚书工部司员外郎,正七品下,因此正常情况对应的文散官阶应是同为正七品下的宣德郎,服绿。

但问题就在於,赵暘並未被授予文散官,因为赵禎从一开始就没有要將这小子纳入到大宋官员体系的意思,只是授权特许其行事,为其大开方便之门,因此有很多地方自然难免不合规制。

至於赵暘所穿的衣物顏色,赵禎同样不做限制——他知道这小子来自一个可自由搭配衣物及顏色的年代,出於某些考虑默许其自由选择。

因此当內衣物库请赵暘选色时,由於一个眾所周知的原因,赵暘嫌弃绿色,又不怎么喜欢紫色与青色,最后只选了絳、緋二色,即大红与深红。

这同样是违制的,但既然有赵禎默许,內衣物库自然也不敢说什么。

但是朝中官员並不清楚其中缘由,例如王贄,先前上諫逮著赵暘身上常服一阵批判,此刻又以进为退,借向赵暘做出解释试图化解这小子对他的敌意。

这一点,官家与满殿朝臣都看出来了,赵暘自然也看出来了,表情古怪道:“对於王諫院所言散官阶、章服之制及各品级衣色,我不甚明了,且我也並未获得什么散官之位”

话音刚落,就见王贄面朝赵禎作揖,话锋一转一脸严肃道:“那就是官家的不是了!”

“朕?”赵禎看乐子看到自己头上,不禁错愕。

“是。”王贄再次拱手作揖,严肃道:“官家最初既授赵正言员外郎之官,理当同时授予文散官之位以定章服品级,岂能带头违制?”

未等赵禎开口,赵暘先皱眉道:“但我不喜欢著绿”

“”

眾目睽睽之下,王贄气势一滯,头一歪放缓语气道:“赵正言可以恳请官家特许赐服緋或服絳,这不违制”

说罢,他再次提高声调,义正言辞地对赵禎道:“总之,官家授赵正言寄禄之官却不授文散官位,特许其服緋、服絳却不降詔,乃过失也!臣直言劝諫,望官家纠正过失,引以为戒。

赵禎头一个气乐了,隨后殿內亦响起几声轻笑,但王贄却不为所动,依旧一脸正色,令赵禎恨地牙痒痒,暗呼无耻!

但考虑到此刻殿上有数位修起居注的朝臣在,赵禎虽说心中气急,但终是不好发作,毕竟王贄所奏情况確实属实。

他忍著不快道:“就依王卿所言,授赵暘宣德郎,特许赐服緋、服絳,著中书舍人院发制詔,著尚书省发敕牒,官告院制官告”

敕牒、官告都属於凭证:敕牒即出入汴京及地方州县的通行证;官告,即职事官、差遣、阶官、爵、勛、赠官除授、迁转、封授、追授甚至罢黜等法定凭证,相当於官身证明。

赵禎大概是想趁此机会,把这些程序都给赵暘补全了。

莫名其妙多了个文散官,还多了服緋、服絳的特殊待遇,赵暘还未反应过来,就见王贄率先讚颂道:“官家英明!既如此,臣恳请撤回对赵正言的劾奏。”

还能这么干?

赵禎险些被气笑,殿內群臣亦瞠目结舌,暗呼无耻。

“准。” 隨著赵禎暗暗咬牙切齿地从嘴里迸出一个字来,王贄拱手作揖,隨即瀟洒转身,回自己原来的位置去了。

別说殿內君臣看得目瞪口呆,赵暘亦不禁看愣。

再偷偷看了一眼官家,正好看到官家正瞪著他

赵暘险些乐出声来,忙转身面朝殿內群臣,咳嗽一声道:“最后一人呢?”

话音刚落,殿內便响起一个声音:“官家,臣恳请撤回劾奏。”

殿內眾人朝发声处一瞧,果然是之前一同联名弹劾赵暘的监察御史贾渐。

先前恳请外调的殿中侍御史张裪忍不住讥讽道:“王諫院先前劾奏赵正言,名目有三,但皆因不合制:其一,越阶得官;其二,常服入殿朝议;三,服色不符品阶。今赵正言已证明其才能,且官家咳,也已下詔补全缺漏,王諫院撤回劾奏,倒也合情合理。但我要是没记错的话,贾御史可是附声钱內翰、李丞杂、刘御史几位,质疑赵正言乃妖星降世,这不到殿前与赵正言辩一辩,不合適吧?”

“张御史所言极是。”

一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朝臣纷纷附和,其中不乏未参与联名弹劾的台諫。

面对这些冷嘲热讽,监察御史贾渐面红耳赤,硬著头皮走到殿前,朝赵禎作揖道:“臣失察,请官家降罪。”

赵禎瞥了一眼赵暘,见这小子耸耸肩,也猜到这小子无意追究一名主动服软的御史,便准许贾渐撤回劾奏,稍做勉励便让其回到原位。

毕竟台諫官员本来就有免於因言获罪的特权,这次要不是怕当眾丟脸,估计这位贾御史也不会当眾服软。

自此,整整七名有台諫身份的官员被赵暘驳退,仅剩兼右諫议大夫的高若訥与兼知諫院的钱明逸二人。

终於来到正戏,赵暘颇有些兴奋地搓搓手,不怀好意地来回打量高若訥与钱明逸二人,笑著揶揄道:“这就只剩高相公与钱內翰了两位谁先来呀?唔,还是高相公先来吧。”

高若訥心中暗恨,但赵暘携一连驳退七名台諫的声势向他发难,他心中难免也有些惶恐不安,唯恐顏面尽失,於是他硬著头皮向官家作揖道:“臣亦恳请撤回劾奏”

殿內响起一阵嘲弄的轻笑。

同时,赵暘亦开口打断道:“別呀,高相公,你这就没意思了。”

见赵暘纠缠不休,高若訥恨声道:“赵正言非要鱼死网破么?”

赵暘嗤笑道:“鱼肯定会死,但网不一定会破,即便破了,补一补不就好了?”

高若訥恨极,讥讽道:“你如此放肆,不过狐假虎威,仗著官家宠信罢了”

“你这不是自欺欺人么?”赵暘反唇讥道:“你敢这么对我说话,也不过是仗著官家授予的官位,若你是一介庶民,见到我这七品朝官,你还得跪我哩!”

殿內群臣闻言皆笑。

高若訥气道:“我即便不为官,亦有名声!”

“君子贼的名声?呵!別人敬不敬你我不知,反正我不敬。”

“你你有什么?籍籍无名,仅靠官家宠信才得此官职”

赵暘歪著脑袋假装思考:“高相公未有的强国富民平天下之策?”

眼见二人三言两语间便开始爭锋相对,殿內群臣看得暗呼精彩。

“咳。”有些看不下去的赵禎假意咳嗽,提醒二人到此为止。

见此,赵暘也就不再戏耍高若訥,收起脸上的笑容正色问道:“高若訥,你即是枢密副使,可曾制定过对西夏、辽国的用兵之策?”

“自然是有!”高若訥毫不犹豫道。

对此赵暘也不意外,毕竟枢密院乃宋国最高军务机构,除了没有直接的兵权,其他国內军务基本上都归枢密院管辖,其中自然也包括提前制定种种战略计划,用以应对各种战爭情况。

“说说针对辽国的。”

“以真定府为前哨,大名府为后方,涵盖整个河北路为北方屏障”

在赵暘发问后,高若訥倒也无愧其枢密副使的官职,就大宋对辽国的防守战略侃侃而谈。

据他所言,大宋对辽国的防守战略总体可分为北、南两道防线,北方防线以大名府统率整个河北路,除固守真定府、大名府等战略重城外,又制定有寄託河北路境內地形的各种阻击策略,例如於沈苑河、滹沱河等境內河流设下层层防御以阻击进击的辽军,层层牵制、层层消耗,同时依託永济渠及河北路的水运,將军备、物资运往前线。

若大名府失陷,或辽国军队弃大名府向南直扑,突破层层阻拦直达黄河,此时便依託黄河天堑作为第二道防线:介时若大名府尚未失陷,则南北夹击;若大名府已失陷,则於黄河防线死守。

当年宋辽两国议和的澶渊,也叫澶州,就在黄河边上——即濮阳一带。

赵暘静静听著高若訥的讲述,突然冷不丁打断:“枢密院制定的北防之策,皆是寄託黄河设防作为抵御辽国的最后手段?万一黄河改道,难以再作为汴京之屏障,又该如何应对?”

他之所以会这么问,是因为他依稀记得一桩因此触发的“人祸”:宋仁宗年间,因黄河决堤,改道北流直奔辽国门前而去,宋国由此失去黄河天堑,大为惊恐,试图用堵塞黄河的做法迫使其再次改道,改为东汉时期的东流故道,结果费无数人力物力不说,竣工试验当天黄河再度决堤,致洪水泛滥,徒增无数灾民。

然而让赵暘没有想到的是,他这一问,整个殿內瞬间鸦雀无声。

非但此前侃侃而谈的高若訥瞬间收了声,与陈执中、文彦博、宋庠、庞籍等政事堂的几位相公们反应一致,一脸惊愕与意外地看著赵暘,官家亦是面色凝重。

怎么?

赵暘有些莫名其妙地环视群臣,隨即將目光投向官家,心中忍不住暗道:莫非黄河已经改道?

而事实正如他所猜测的,此次河北水灾,正是由於黄河又一次决堤所致,其结果便造成了黄河再次改道,北流直奔辽国门前而去,一如他依稀记得的。

儘管民间尚不知情,甚至辽国可能也尚未注意到,但宋国朝廷已从河北路官员的上奏中获悉,並列为最高机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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