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日晚上,就当钱明逸与高若訥在宋庠府上跟后者一同商议对策时,宫內的福寧殿內,赵禎与赵暘也刚刚用完晚膳。
大概此时世人就已知饱食之后不宜立即沐浴,二人干坐在席,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稍显尷尬。
事实上,赵禎身为大宋天子,入夜后的私生活断然不可能乏味,但眼瞅著赵暘那看似仅十五六岁的容貌,他有意收敛了许多,哪怕他也知道这小子实际也过了弱冠之龄。
冷不丁,赵禎问赵暘道:“会棋弈么?”
“围棋?”赵暘想了想道:“能下。”
那就行,赵禎立即叫人取来棋盘,与赵暘对坐而弈。
期间,王守规命人准备了参茶。
宋代流行团茶,较唐代流行茶饼更为精细,但两者的主要工艺相差不大,都需要经过拣芽、蒸茶、榨茶、研茶、造茶以及最后的过黄,也就是乾燥,只不过在造茶这一步的定型,一个用圆形模具,一个用饼形模具。
赵暘低下头抿了一口,感觉並不像人说的那样难喝,但也不怎么好喝,因为没什么茶香味,味道几乎都被参味掩盖了。
“茶饼?”赵暘问道。
“茶饼兴於前唐,我大宋盛行团茶,工艺较之前唐更为精细。”赵禎端起茶碗吹了吹热气,“如何?”
“还行吧,不过没什么香气,还是炒的好。”
“炒?”赵禎並不生气,反而来了兴致:“何谓炒?”
赵暘摇头道:“具体的不清楚,大概流程就是架起一口铁锅,底下生火,一边搅拌一边烤烘茶叶,令水分蒸发据说温度、也就是火候要適宜,不宜过高、过低,別的我就不清楚了。”
这次赵禎还比较满意,转头看向王守规道:“来日叫宫人试试。”
“臣记下了。”王守规点头道。
隨后赵禎与赵暘二人便开始下棋。
后世黑子先下,但宋时却是白子先行,隨著赵禎抬手示意可以开始,赵暘持白子率先在正当中落子。
赵禎抬头看看赵暘,却没说什么,可隨著棋盘上的子渐渐变多,他就逐渐看出这小子的棋路毫无章法,皱眉问道:“你不是说会下么?”
“我是说能下,大概知道规则。
赵禎为之无语:“你『故乡』不教么?”
“教,但不是在学校我是说学塾,感兴趣就可以找私人教,当然,要交钱。”说著,赵暘抬头看了一眼赵禎,继续道:“提前回答下一个疑问,琴棋书画皆是如此。”
一点小聪明全用在这儿了!
赵禎睨了这小子一眼,隨即好奇道:“学塾都教什么?”
赵暘瞥了一眼唯一留在寢居內的王守规,挑著不紧要的回答道:“主要有语文、数学、生物、物理、化学、政治、歷史另外还有些”
“如此之多?”赵禎有些意外。
他並非没有注意到赵暘隱瞒了一些,他知道那些是不方便当著王守规的面说。
他有心將王守规支开,但又觉得不太妥,毕竟已经连续两个晚上这么做了,也就是王守规乃是宫內的老人,懂得察言观色,知道什么该说、什么该烂在心里,否则若传出去,肯定会有人怀疑面前这小子的来歷。
可即便王守规懂规矩,他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將其支开,这会造成一些不必要的猜忌。
想到这些,赵禎只能按捺心中的好奇,去选择赵暘拋出来的科目,以解他的好奇:“何谓语文?”
赵暘落下一子,斟酌著解释道:“主要是学字、认字,学习古人文章、诗词歌赋”
“哦。”
赵禎恍然大悟,心中顿时联想到这小子曾称范仲淹为“老熟人”的那一幕,会心一笑。
“数学呢?”他又问道。
“这个就复杂了。官家可以理解为算术,但比那要难得多。”
“算术?”赵禎有些惊讶,“当真?那你呢,会么?”
赵暘想了想道:“能算。”
赵禎乐了,指指棋盘调侃道:“就如你这弈棋之术?”
“比这个稍强。
“哦?”赵禎有些意外,將信將疑地看了赵暘半晌,道:“朕考考你。”
他吩咐王守规取来一本小册子,打开后瞥了赵暘一眼,出题道:“有井不知深,先將绳三折入井,绳长四尺,后將绳四折入井,绳长一尺,试问:井深几何?绳长几何?”
赵暘有些惊讶,皱著眉头开始默算。
见此,王守规转身取来纸笔,没想到他刚放下,就见赵暘开口道:“井深八尺,绳长三十六尺。”
赵禎一惊:“你怎么算的?”
“简单。”赵暘解释道:“绳三折入井、绳长四尺,可知绳长为三倍的井深及余长,即三倍井深加十二尺;后將绳四折入井、绳长一尺,同理可知绳长为四倍井深及余长,即四倍井深加四尺。绳长相等,三倍井深加十二尺等於四倍井深再加四尺,左右一减,可知井深八尺。既然知道井深八尺,绳长也就不难计算,三十六尺。”
“”赵禎听得云里雾里,取来那本小册子看了眼答案,眼中闪过一抹奇色。
“朕再问你,今有善行者行一百步,不善行者行六十步。今不善行者先行一百步,善行者追之,问:几步能追及?” 见桌上已有纸笔,赵暘提笔写了一串赵禎与王守规看不懂的字符,很快就答道:“二百五十步。”
赵禎嘖嘖称奇,接著又问了几题,赵暘皆算出了准確答案。
眼见赵暘眼眉轻挑,一副自得之色,赵禎虽心中欢喜,却也忍不住笑骂道:“你小子还算还有点小用。”
“其实还是这题简单。”
作怪一番后的赵暘收敛了些,毕竟他也有自知之明,他好奇问道:“这题哪来的?”
从旁王守规解释道:“小郎君不知,此题出自之前在我大宋参与经筵时的一名契丹使者之手,说是给眾人解乏逗闷,实则为令我大宋筵师出丑,所幸我大宋的筵师不辱使命,未令那契丹使者得逞。不过,即便是阁中筵师,也远不如小郎君算得这般快。”
“契丹?辽国?”
“是。”王守规点点头,隨即笑谓赵禎道:“官家,若他日契丹使者再来为难,不如请小郎君出面,必能令契丹使者鎩羽而归。”
“唔,赵暘,你可有信心?”
“试试吧。”赵暘想了想,还是没打包票。
见这小子答得如此保守,赵禎反而暗暗点头,毕竟事关他大宋的顏面,若这小子答应地太过隨意,他反而不敢託付。
现在看来,这小子还是知道轻重的,可担重任。
欣慰之余,赵禎也不再计较这小子糟糕的棋艺,耐著性子与其下到终盘。
此时时辰也不早了,在王守规的提醒下,赵禎带著赵暘往偏殿沐浴,准备歇息。
待看到摆在殿內的那两个浴桶,已经歷过两次的赵暘习惯性地上前一探水温,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之前两个晚上还都是烫水,可今日却是温水。
“温的?”他一脸疑惑。
正好此时王守规手捧一只精致的锦盒走向赵禎,路过他时笑著解惑道:“今日官家要服御药,不宜用热汤。”
“御药?”
在赵暘皱眉间,王守规已走到赵禎身旁,打开盒子,露出盒內摆在绢绸上的几颗丹药。
眼见赵禎从锦盒里捏起一枚约拇指大小的丹药正要放入口中,赵暘忙抬手劝阻:“等等!”
殿內眾人皆疑惑不解地看向赵暘。
“御药?”
赵暘走上前再次確认。
“是。”王守规不明所以地点点头,“乃是御药院炼製的秘药,有强身健体之功效。”
赵暘盯著赵禎手中的丹药看了片刻,反问道:“可是加入了硃砂、雄黄、丹砂、砂金之类的矿物?”
王守规曾经也担任过御药院的掌职勾当御药院,虽然未必知道秘药的全部材料,但也知道一些丹方,闻言犹豫著点了下头,“丹方中確实有。”
“怎么?”赵禎看出赵暘的神色有点不对。
然而赵暘却一言不发,只是神色严肃地看著赵禎。
赵禎顿时会意,示意王守规遣退在殿內伺候的太监与宫女。
待眾人离开之后,赵暘才指著那枚丹药对赵禎道:“硃砂、雄黄、丹砂、砂金之类都是有毒的重金属。”
“毒?”王守规惊呼一声,隨即赶紧捂住嘴巴,一脸惶恐。
赵禎瞪了王守规一眼,皱眉对赵暘道:“不可胡言乱语!”
见赵禎误会,赵暘摇头解释道:“我並非说这丹药是叫人立刻就死的毒药,而是说它主要是其中的硃砂、丹砂之类的矿物本身具有毒性,对人不利,服用多了会使人衰亡。”
赵禎恍然,隨后不解道:“可朕服用后並无不妥,反而”
赵暘打断他的话道:“反而飘飘欲仙,又好似有一团火,全身发汗,精力倍增,对么?”
“”赵禎面露惊愕,显然是被说中。
见此,赵暘摇头解释道:“全身发热並不意味著药效,得伤寒还全身发热呢。先秦以来,许多人为了长生、逍遥,炼製仙丹、飞丹,在人参之类的补药中掺入矿物,比如魏晋的五石散,据说到唐代又改用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但危害其实都差不多,唐代不是就吃丹药吃死五个皇帝么?”
“当真?”赵禎面色凝重。
赵暘点头道:“这些矿物难以排出体外,初期或许影响不大,但若服用多了,就会造成各种危害,產生诸如晕眩、头痛、乏力、噁心、呕吐等症状,严重的损及神经,神经受损,几乎不可逆转。官家若不信,不妨抓几条鱼来,餵以掺入硃砂、丹砂等物的食料,以鱼的承受力,过不了几日就有结果。”
“臣这就去。”心慌意乱的王守规忙去叫人抓鱼,只留下赵暘与一脸凝重的赵禎。
突然,赵禎低声问道:“你所谓这『重金属毒』,对后嗣可有影响?”
“这个应该遗传不到,到不了那里”赵暘表情古怪地瞥了一眼赵禎的襠部,“会影响到子嗣的,一般只有母体,就是生母。”
“”
听到前半句刚鬆了口气的赵禎顿时面色一变。
见此,赵暘不禁想到一种可能。
据他所知,这位仁宗一生只有三个女儿,其余子女尽皆夭折,莫非与此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