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此言一出,整个雅间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古怪。
赵修远捋著胡须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本以为对方会辩解自己的教学方法,或是阐述什么高深的道理。
却万万没想到,竟是要当场出题。
这是何意。
考校老夫不成。
他身后的李文博等人,更是面露讥诮之色。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秀才,竟敢在宁阳县学问最精深的赵山长面前出题。
简直是班门弄斧。
贻笑大方。
“有趣。”赵修远最先反应过来,他抚须笑道。
“陈先生既有雅兴,我等自当奉陪。”
“不知是何题目。”
“经义。策论。还是诗词歌赋。”
在他看来,无论对方出什么题,自己和身边的得意弟子们,都足以轻松应对。
陈文摇了摇头,微笑道:“都不是。”
他站起身,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走到雅间中央那张预留的空桌前。
桌上早已备好了笔墨纸砚。
他没有用纸,而是拿起茶博士用来温杯的茶壶,将一些残茶倒在光洁的红木桌面上。
然后伸出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下了一行字。
那是一个所有人都认识,却又从未见过的题目格式。
牛 : 黄牛 ( )
甲、狗 : 哈巴狗
乙、鸡 : 土鸡
丙、草 : 墙头草
丁、狼 : 豺狼
当这行湿漉漉的字迹,清晰地呈现在众人面前时,整个雅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桌上那道题目。
这是什么。
这是题目吗。
经义策论里,何曾有过这般写法。
“这这成何体统!”一名老学究气得吹胡子瞪眼,指著陈文,颤声说道。
“哗众取宠!简直是哗众取宠!圣人学问,岂容尔这般戏耍!”
“陈先生,你这是何意?”赵修远的面色也沉了下来。
“老夫诚心邀你来切磋学问,你若无心,大可直言,何必拿出这等不入流的市井游戏,来羞辱我等读书人?”
在他看来,这道题,连题目都算不上。
更像是个酒楼里助兴的谜语。
根本登不上大雅之堂。
李文博等人更是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嗤笑。
“我道是有何高论,原来是乡野村夫的文字游戏。”
“此等题目,怕是三岁孩童也能解出,有何意义?”
楼下大堂里,那些伸长了耳朵的食客们,也听到了二楼传来的动静,一时间议论纷纷,都觉得这个陈先生怕是黔驴技穷了。
角落里的孙志高,则端著茶杯,眼中露出了浓厚的兴趣。
他知道,好戏,要开场了。
面对满堂的质疑和嘲讽,陈文却依旧神色自若。
他没有看那些义愤填膺的老学究,也没有理会青松书院的嗤笑。
他只是将目光,平静地投向主位上的赵修远。
“赵山长,晚辈以为,学问之道,不分高下,只论有无道理。”
“晚辈此题,看似浅白,其中却未必没有道理可言。”
他顿了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雅间。
“山长与诸位皆是当世大才,想来解出此题,不过是反掌之易。”
“晚辈在此静候佳音。”
“若是若是无人能解,再来评判它是否不入流,或许更为公允一些?”
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却像一根软刺,扎进了赵修远的心里。
是啊。
你若连解都解不出,又有什么资格说它不入流。
赵修远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他本想拂袖而去,不与此人一般见识。
但此刻,在满堂学子的注视下,他若是不接招,岂不显得自己心虚了。
他冷哼一声,强压下心中的不快,对身旁的李文博说道:“文博,既然陈先生有此雅兴,你便陪他玩一玩吧。”
“是,山长。”
李文博站起身,脸上带着一丝矜持的微笑。
他走到桌前,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那道题,眼神中充满了不屑。
在他看来,这根本就是一道送分题。
“此题之意,无非是前者包含后者罢了。”李文博不假思索,侃侃而谈。
“黄牛乃牛之一种。”
“以此观之,甲项哈巴狗乃狗之一种,乙项土鸡乃鸡之一种,皆为此理。”
他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享受着周围学子们赞同的目光。
“然则,丙项墙头草,乃是譬喻,喻指小人,非草木之名。”
“丁项豺狼,豺与狼,乃是并列之恶兽,非包含关系。”
“故,丙丁可除。”
一番分析,条理清晰,引得周围一片赞叹之声。
“不愧是文博兄,思路清晰!”
“此等小儿科的题目,焉能难住文博兄?”
李文博的脸上,露出了自信的笑容。
他看向陈文,带着几分胜利者的姿态,说道:“甲乙皆通。”
“若非要择一,不过是看个人喜好罢了。”
“陈先生此题,未免太过儿戏了。”
他本以为,陈文会就此哑口无言。
然而,陈文却只是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错了。”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让整个雅间瞬间安静下来。
李文博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错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追问道,“错在何处?”
赵修远也皱起了眉头。
他方才听了弟子的分析,也觉得无懈可击,不知这陈文,又要搞什么玄虚。
陈文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李文博,平静地问道:
“我且问你,你方才解题,用的是何法?”
李文博一愣,傲然道:“自然是用我等读书人明辨事理之法。”
“非也。”陈文摇了-摇头,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用的,是排除法。”
“你只知何者为错,却不知何者为最对。”
最对。
这个词,再次让所有人感到了陌生。
对便是对,错便是错,何来最对一说。
李文博咀嚼著这两个字,脸上满是困惑与不服。
他自幼苦读,经史子集无不涉猎,还从未听过如此古怪的说法。
在他看来,陈文这分明是在故弄玄虚,强词夺理。
“陈先生此言,未免太过牵强。”李文博压下心中的不快,拱手道。
“甲乙二项,皆为种属关系,理据凿凿,与题干一般无二,何来对错之分。”
“又何来最对一说。”
“是极是极,闻所未闻!”
“我看他就是解不出,便胡言乱语!”
雅间内,青松书院的学子们纷纷附和,场面再次变得嘈杂起来。
赵修远没有说话,他只是微眯着眼睛,审视著陈文。
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年轻人,并非虚张声势。
陈文没有理会周围的议论,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李文博,问道:“李公子,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牛,除了黄牛,可还有他类?”
李文博虽不知其意,但还是答道:“自然。”
“有水牛,有牦牛,种类繁多。”
“善。”陈文又问,“鸡,除了土鸡,可还有他类?”
“亦有。”
“有乌鸡,有锦鸡,不胜枚举。”
“那狗呢?”陈文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除了哈巴狗,可还有他类?”
“当然有”李文博下意识地回答,但话到嘴边,却突然卡住了。
他脑中闪过猎犬、狼犬、牧羊犬等诸多犬类。
但这些词,似乎与哈巴狗不是一个路数。
陈文看出了他的迟疑,微微一笑,替他说道:“寻常百姓人家,将狗分为两种。”
“一种,能看家护院,称之为田园犬,也就是我等口中的土狗。”
“另一种,便是达官贵人府中豢养,用以把玩赏乐的,称之为宠物犬,这哈巴狗,便是其中之一。”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
“现在,我再问你。”
“黄牛之于牛,土鸡之于鸡,除了种属关系之外,可还有第二层关系?”
这一次,不等李文博回答,雅间里一个角落处,突然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
“我知道!”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竟是致知书院那个一直默不作声的富家子,顾辞。
他站起身,脸上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朗声说道:“黄牛,乃是农家耕作之牛。”
“土鸡,乃是乡野寻常之鸡。”
“它们与牛、鸡的关系,不仅是种与属,更是寻常之物与类属总称的关系!”
顾辞此言一出,李文博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他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了。
陈文要考的,根本不是简单的包含。
而是更深一层的,隐藏在词语背后的属性关系。
黄牛是牛,是普通的牛。
土鸡是鸡,是普通的鸡。
而哈巴狗,却是狗里面的特殊品种,是宠物,而非工具或寻常之物。
所以,甲乙二项虽然都对,但乙项鸡 : 土鸡,在逻辑关系的严谨性上,与题干牛 : 黄牛更为贴近。
因此,乙,才是那个唯一的、最对的答案。
想通了这一层,李文博只觉得浑身发冷,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他看着陈文那平静的眼神,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眼前这个人,他看待学问的方式,与自己,与在场的所有人,都截然不同。
他们看到的是文字的表象。
而他,看到的却是文字背后那冰冷、严密的逻辑骨架。
雅间内,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
但这一次,不再是嘲讽的安静,而是震撼的安静。
那些方才还在讥笑陈文的学子们,此刻一个个都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他们顺着顾辞的思路一想,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窍,随即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如此简单的一道题,竟还隐藏着这般深邃的道理。
赵修远端著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惊骇之色。
他穷尽一生研究经义,讲求的是微言大义,是从圣人简单的语言中,发掘出深刻的道理。
而眼前这个陈文,正在做的,是同样的事情。
只不过,他研究的不是圣人经典,而是一切。
是看似最浅白、最不入流的文字游戏。
“这这”赵修远的声音都有些颤抖,“这是何种学问?”
陈文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转身,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重新写下了两个字。
逻辑。
“这,便是逻辑。”陈文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雅间之内。
“逻辑,是天地万物的规律,是圣人文章的龙骨,也是我致知书院,为学的第一课。”
他看着面如死灰的李文博,缓缓说道:“你只知排除谬误,却不懂权衡比较。”
“故而,你只能找到对的,却找不到最对的。”
“考场之上,优中择优,胜负之别,往往只在一字之差。”
“你今日之败,非败于学识,乃败于思维。”
说罢,他不再看任何人,只是平静地坐回自己的位置,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
他轻轻地,抿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