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楼的宴席,直到月上中天才散去。
陈文婉拒了顾员外安排的马车,也谢绝了孙志高同乘官轿的邀请。
他带着三个已经有些微醺的少年,走在宁阳县深夜寂静的街道上。
夜风清凉,吹散了酒气。
“先生。”顾辞走在陈文身边,今日的他,无疑是全场最耀眼的明星,但他此刻的脸上,却没有了白日里的张扬,反而多了一丝沉静。
“今日在酒楼上,您为何要主动向赵山长敬酒?”他问道。
这是他想了一晚上的问题。在他看来,赵修远是他们的手下败将,根本不必如此礼遇。
陈文看着前方被月光拉长的影子,平静地说道:“顾辞,我问你,一颗参天大树,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是根?”顾辞不确定地回答。
“不错。”陈文点点头,“是根。赵修远,便是这宁阳县文风之‘根’。
他或许迂腐,或许守旧,但他数十年如一日地在此地办学授课,让无数孩童得以开蒙识字。
这份功劳,无人可以抹杀。我们今日的胜利,是胜在法,而非胜在道。
若因法利而伤了道根,那便是本末倒置,非君子所为。”
顾辞若有所思。
张承宗在一旁,则用力地点了点头,先生的话,很对他的脾气。
陈文继续道:“更何况,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我致知书院如今声名太盛,已是立于风口浪尖。
今日我敬他一杯,便是告诉所有人,我致知书院,尊重前辈,不恃才傲物。
如此,方能行得更远,走得更稳。”
这番话,不仅是说给顾辞听,更是说给他们三人听。
这是他们在官场之外,上的第一堂“为人之道”的课。
接下来的几日,县试胜利的余波,依旧在宁阳县发酵。
致知书院门庭若市,每日都有无数人前来拜访,有真心求学的,有攀附关系的,有单纯来看热闹的。
陈文一概不见,只让顾安守在门口,以“学生备考府试,需静心修养”为由,挡住了所有的访客。
而另一边,青松书院,则是一片愁云惨淡。
赵修远自那日从县衙门口被人抬回去后,便一病不起。
县试的惨败,和望江楼上陈文那以德报怨的一杯酒,彻底击垮了这位老学究的骄傲。
他躺在病榻上,茶饭不思,终日唉声叹气。
整个青松书院,也因此人心惶惶,不少学生甚至生出了转投致知书院的念头。鸿特暁税王 勉废跃黩
李文博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他知道,若再不想办法挽回局面,青松书院这块屹立了数十年的金字招牌,就要彻底塌了。
他更担心的,是自己的老师。
再这么下去,老师的心气一泄,怕是真的要一病不起了。
这日,他端著药碗,来到赵修远的病榻前,跪下说道:“老师,您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此次县试,是我等学艺不精,与老师无关!”
赵修远缓缓地睁开眼,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神采。
“学艺不精?”他苦笑一声,“文博,你不必安慰我。
是我错了是我,从一开始就错了。
那陈文之学,直指文章根本,老夫望尘莫及啊。”
“老师!”李文博急道,“我不信!那不过是些应试的取巧之术!
若论真正的经义学问,他一个黄口小儿,岂能与您相提并论?县试考的是术,而非学!
我们没有输在学问上!”
李文博的这番话,仿佛一道光,照进了赵修远灰暗的心里。
是啊。
县试,终究只是小考。
自己输的,或许只是对方更擅长应付考试罢了。
若论对圣人经典的理解,若论真正的学术辩论,自己浸淫一生,难道还会输给一个毛头小子?
他需要一场胜利。
一场能够证明自己学问没有输的胜利!
一场能够挽回自己颜面,重振书院士气,最重要的是帮自己的爱徒李文博,重拾道心的胜利!
他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眼中重新燃起了光。
“文博,你说得对!”他的声音沙哑,“老夫还没有输!”
他挣扎着下床,走到书案前,大声道:“笔墨伺候!”
李文博见状,大喜过望,连忙上前研墨。
赵修远提起笔,蘸饱了墨汁,在一张烫金的拜帖上,一字一顿地写了起来。
他写的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半个时辰后。致知书院。
陈文正在给精英班的学生们,讲解思维导图的画法。
顾安匆匆跑了进来,手里捧著一封帖子。
“先生,青松书院的李文博,亲自送来的拜帖。”
陈文心中了然,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他接过拜帖,缓缓打开。
帖上的字,笔力遒劲,锋芒毕露。
内容很简短。
大致意思是,县试已毕,胜负已分。
然科举之道,不止于应试。
为探寻为学之根本,辨明经义之正统,他赵修远,将于五日后,在闻道茶馆,设下茶会,邀请陈文及其弟子,与宁阳县众学子,共同切磋学问。
帖子下方,还附了一行小字。
望陈先生,勿吝赐教。
顾辞凑过来看了一眼,冷笑道:“先生,这哪里是切磋学-问,分明是不服气,想找回场子!”
张承宗则有些担忧:“先生,我们刚胜了县试,风头正盛,此时若再与他们争斗,怕是会落个‘得理不饶人’的话柄。”
陈文将拜帖放到桌上,脸上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容。
他知道,赵修-远这是被逼到了悬崖边上,要进行最后的反扑了。
这场茶会,他躲不掉。
也无需躲。
因为,这正好是他将致知之学,从单纯的应试技巧,上升到学术理论的最好机会。
他看着眼前的三个核心弟子,平静地问道。
“你们,怕吗?”
“不怕!”顾辞第一个应道,眼中战意熊熊。
张承宗和周通,也对视一眼,坚定地摇了摇头。
“好。”
陈文拿起笔,在拜帖的回执上,只写了几个个字。
“准时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