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教。
当这两个字,从宁阳县最高统治者孙志高的口中说出来时,整个致知书院的院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顾员外脸上的狂喜,凝固了。
他身后的家丁,抱着礼盒,大气都不敢出。
顾辞和张承宗,更是紧张得手心冒汗。
他们虽然刚刚取得了县试的巨大成功,但面对一位真正的、手握他们未来前程的官员,那种与生俱来的敬畏感,是无法消除的。
唯有陈文,神色依旧平静。
他对着孙志高,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
“大人言重了。草民不过一介秀才,当不得大人求教二字。大人若有吩咐,直言便是。”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
但他的话语,却将自己和孙志高,放在了一个平等对话的位置上。
孙志高看着他,眼神里的欣赏之色,更浓了几分。
不骄不躁,不卑不亢。
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陈先生不必过谦。”孙志高摆了摆手,示意身旁的衙役退后几步。
他自己,则向前走了两步,站到了陈文面前。
他没有去看院内简陋的陈设,也没有去看那几个紧张的少年,他的目光,始终锁定在陈文身上。
“本官今日前来,确有一事不解,如鲠在喉,还望先生能为我解惑。”
“大人请讲。”
孙志高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搜嗖暁说蛧 耕辛蕞全
“本届县试,本官与两位同考官,共评出三份堪称神仙手笔的优上之卷。”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而这三份卷子,其考生名姓,竟无一例外,皆出自你这致知书院。”
这句话,虽然结果早已知晓。
但此刻,由县令本人,当着所有人的面,亲口说出。
其带来的震撼,依旧让顾员外、顾辞和张承宗,心头狂跳,与有荣焉。
陈文的脸上,却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孙志高,等着他的下文。
孙志高见他不动声色,心中更是高看了几分。
他继续说道:“本官更好奇的是,这三份卷子,文风各异,各有千秋。”
“有如案首张承宗者,稳如磐石,大巧不工。”
“有如周通者,剑走偏锋,逻辑森严。”
“有如顾辞者,才气纵横,思辨无双。”
“一门之内,竟能同时教出三种风格截然不同,却又同样出类拔萃的弟子。”
“然则,”孙志高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探究的意味,“其内核,却隐隐相通。都有一种化繁为简,直指核心的清晰之感。”
“本官为官十载,阅卷无数,却从未见过此等景象。”
“陈先生,”他盯着陈文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这,究竟是何种教学之法?”
这,才是他今天来的真正目的。墈书君 庚芯醉全
他要弄清楚,致知书院这套点石成金的方法,到底是什么。
院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陈文身上。
这既是一次求教,也是一次审问。
若回答得不好,被扣上一顶“旁门左道”的帽子,那今日的荣耀,转瞬便会成为明日的祸根。
陈文沉默了片刻。
他知道,这是他必须面对的一关。
也是他将“致知之学”,从地下,搬到台面上的最好机会。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敢问大人,圣人立言,其根本为何?”
孙志高一愣,没想到他会反问,但还是沉声答道:“自然是,教化万民,明理修身。”
“善。”陈文点点头,“那朝廷开科取士,其根本又为何?”
“为国选材,辅弼君王。”
“大人说得极是。”陈文的声音,渐渐变得洪亮起来,“既然科举之本,在于选材,而非炫才。那为文之道,自然也当以清晰为上,明白为先。”
“草民所教,不敢称什么独门之法,亦不敢称什么点石成金。不过是返璞归真而已。”
“返璞归-真?”孙志高咀嚼著这四个字。
“正是。”陈文说道,“当今天下学子,多舍本逐末。
一味追求辞藻之华丽,典故之生僻。
写出的文章,看似锦绣,实则空洞。
考官阅之,如坠云雾,不知所云。
此等人,即便侥幸得中,他日为官,下发的政令,怕是连百姓都看不懂,又何谈教化万民?”
“故而,草民所教的第一课,便是说人话。”
“让学生们,先学会如何将一个道理,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至于结构,不过是让这明白话,更有条理,更有说服力的工具罢了。”
“草民以为,大道至简。
能将复杂的道理,用最简单的语言说明白,这,才是真正的学问。”
一番话,说得平实恳切,却又字字珠玑。
他巧妙地,将自己那套超前的理论,包装在了“返璞归真”、“大道至简”这些最符合儒家思想的外衣之下。
孙志高听得入了神。
他反复品味着陈文的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是啊,他自己阅卷时,最头痛的,不就是那些不知所云的锦绣文章吗?
他最欣赏的,不也正是致知书院那三份卷子里,那种直指核心的清晰之感吗?
原来,根子,竟在这里!
“说得好!说得好啊!”王教谕在一旁,忍不住抚掌赞叹,“大道至简!陈先生此言,真乃醒世之言!”
孙志高也缓缓地点了点头,看向陈文的目光中,再无一丝试探,只剩下纯粹的欣赏。
“先生之见,远胜孙某。”他竟改了称呼,自称孙某,这已是将陈文,放在了与自己平等的地位上。
他沉吟片刻,忽然又开口问道:“先生既有如此经世之才,为何屈居于这小小的宁阳县,只做一名塾师?”
这,是第二个问题。
也是更深入的试探。
他在问陈文的来历和抱负。
陈文心中了然,脸上却露出一丝苦笑。
“不瞒大人。草民也曾有过功名之念。只是,时运不济,屡试不第。
心灰意冷之下,才在此地,以教书糊口罢了。”
他的回答,半真半假。
孙志高闻言,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好消息,眼睛瞬间就亮了。
屡试不第?
好!
太好了!
一个身怀大才,却又功名无望的人,最需要的是什么?
是机会!
是一个能让他施展才华的舞台!
而自己,正好能给他这个舞台!
孙志高心中,一个大胆的计划,已然成型。
他看着陈文,脸上露出了和煦的笑容。
“先生不必过谦。时运,最是弄人。真正的璞玉,不会永远被埋没。”
他向前一步,靠近陈文,用一种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道。
“本官的县衙里,正好缺一位处理文书的师爷。”
“不知先生,可有兴趣,屈就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