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知书院的错题集制度,创建起来之后,每日的教学便围绕着它展开,形成了一种固定的节奏。
上午,是静坐与习字的养心课。
顾辞从最初的百般不愿,到如今,已经能勉强静下心来,在一个时辰内,将一个静字写满整张纸。
他的字,依旧有几分张扬的锐气,
但笔锋的末梢,却多了一丝以往没有的沉稳。
张承宗和周通则利用这段时间,温习昨日的功课,或是预习新的篇章。
下午,则是最为激烈的交叉批改与辩论课。
陈文每日会布置一篇不长的文章,或是从经义中截取一段,让三人各自阐发理解,写成短文。
文章写完,便立刻交换,开始互相挑错。
讲堂内时常能听到他们的争论声。
“顾兄,你此处的典故,虽显文采,却与本段论点稍有偏离,学生以为不妥。”
这是张承宗稳重却坚定的声音。
“承宗此言差矣!为文之道,讲求文气。
此处承转,正是为了让文气跌宕,若平铺直叙,岂不成了白水一杯,索然无味?”这是顾辞据理力争的反驳。
偶尔,在两人争执不下时,周通会冷不丁地插上一句:“你们说的,都有道理。
但此典故,本身便有争议。”
然后,他会从自己的小本子里,找出相关的记录,证明这个典故在不同的史料中有不同的解读,根本不适合用在需要严谨论证的考场文章里。
每到这时,顾辞和张承宗便会同时哑火,然后对着周通那本越来越厚的观察日记,露出又敬又畏的神情。
陈文大多数时候只是听着,任由他们争论。
他要的,就是这种学术氛围。
死水一潭,养不出真龙。
只有在不断的碰撞和质疑中,他们才能真正将知识内化,变成自己的东西。
然而,致知书院这扇小小的院门,终究无法隔绝外界的纷纷扰扰。
陈文那些独特的教学方法,比如错题集,比如交叉批改,
早已通过各种渠道,在宁阳县城的读书人圈子里传开了。
这些闻所未闻的规矩,成了许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有好奇,有质疑,但更多的,是当成一个不入流的笑话来听。
这些话,自然也传到了青松书院山长赵修远的耳中。
青松书院坐落在县城东侧的文庙旁,红墙黑瓦,院内种满了苍劲的松柏,单看气派,便与致知书院那三间破屋有云泥之别。
山长赵修远是前科举人,在县里被公认为经学大家,他教出来的学生,每年县试,都能占据童生名额的大半。
起初,对于致知书院的传闻,赵修远并未放在心上。
他一生见过的穷酸秀才多了,为了招揽几个学生,故弄玄虚的手段也见得不少。
在他看来,那陈文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但随着传闻愈演愈烈,甚至连他最得意的弟子李文博,都在课下与同窗认真讨论那所谓的逻辑为骨时,赵修远的心中,便生出了不快和警惕。
在他看来,为学之道,在于勤与恒,在于日积月累的苦功。
圣人经典,博大精深,皓首穷经尚不能得其万一,岂是靠些取巧的法门就能通晓的?
这陈文的做法,是在宣扬一种浮躁、投机的学风,是在动摇他一生信奉和传授的治学根基。
这日午后,县中几位颇有声望的乡绅名士,在城东的闻道茶馆设宴,邀请赵修远前去品茗论道。天禧暁税旺 吾错内容
这既是尊重,也是惯例。
闻道茶馆是宁阳县最高档的茶楼,能在这里拥有一席之地,本身就是身份的象征。
二楼雅间内,檀香袅袅,茶香四溢。
众人落座后,话题很自然地就转到了县里近来的奇闻轶事上。
“赵山长,您可曾听闻,城西那家致知书院,近来可是名声不小啊。”
说话的是县里最大的绸缎商王老爷,他与顾家有些生意上的竞争,言语间便带了些刺探的意味。
另一位家里有子侄在青松书院读书的刘姓乡绅则笑道:“何止名声不小,简直是神乎其神。
我可听说,那陈先生立下规矩,文章写不好,背书背不出,竟是不准吃饭的!
比军法还严。”
众人闻言,都觉得新奇,纷纷看向赵修远,想听听这位学界泰斗的看法。
赵修远端著官窑烧制的青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讥诮。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雅间内却立刻安静下来。
“诸位,为学如登山,需一步一脚印,扎扎实实,方能登顶望远。
若总想着寻什么捷径,耍什么小聪明,看似走了快路,实则根基不稳,风一吹,便要跌落悬崖,粉身碎骨。”
他放下茶杯,扫视一周,继续说道:“至于那顾家的小子,老夫也曾见过。
天资是有一些,但心性浮躁,难成大器。
如今被那陈先生用些严苛的手段强压着,或许能得一时之安分。
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没有经过德行教化和经义熏陶的‘勤奋’,不过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罢了。”
这番话,说得既有风度,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王老爷连连点头:“山长所言极是!治学,还是要讲究正统啊!”
刘乡绅也附和道:“正是正是,那致知书院,不过是哗众取宠,想来也长久不了。”
赵修远听着众人的恭维,心中舒坦了些。他端起茶杯,最后总结道:
“一个月后,便是县试。这县试,是最好的试金石。
届时,谁是真金,谁是顽石,自会水落石出。”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强大的自信,“老夫敢断言,凭那等旁门左道之术,
致知书院的三个学生,在县试之中,必无所成!”
这番话,掷地有声,在场的乡绅名士,无不点头称是。
赵修远在闻道茶馆的这番断言,很快就传了出去。
它在宁阳县大大小小的私塾里,在每个读书人的耳中流传。
原本还将信将疑的人们,在听了赵山长这番话后,都彻底倒向了青松书院一边。
致知书院,再次成了全县的笑柄。
甚至有好事者,在县里的赌坊开了赌局,赌致知书院三名学子,在县试中究竟能考中几个。
大部分人都押了“零”。
这些话,自然也传到了致知书院。
最先听到消息的,是顾辞。
他家的下人,在外面采买时,听得一清二楚。
他本就心高气傲,哪里受得了这等闲气。
“先生!”顾辞怒气冲冲地闯进讲堂,将听来的话学了一遍,末了还愤愤不平地补充道,“那赌坊里,赌我们一人都考不中的赔率,是一赔三!
赌我们能考中一个的,是一赔十!这这简直是欺人太甚!”
张承宗听了,也涨红了脸,捏紧了拳头。
他出身贫寒,最是在意旁人的眼光和名声。
陈文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平静地问道:“说完了?”
顾辞一愣:“说说完了。”
“说完了,就回去继续你的课业。”陈文指了指墙角那张还没写满的纸,“你的‘静’字,今日可有长进?”
“先生!”顾辞急了,“他都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您怎么一点都不急?外面的人都把我们当猴耍了!”
陈文抬起眼,看着他,缓缓说道:“别人说什么,重要吗?”
顾辞被问住了。
“嘴长在别人身上,你管不住。你能管住的,只有你自己的心,和你的笔。”陈-文的声音,带着一股镇定的力量,“赵山长说的是对是错,不是由他说了算,也不是由我说了算,更不是由街头巷尾的闲人说了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个弟子。
“一个月后,县试的榜单,会回答所有问题。”
他说完,便不再理会,自顾自地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
顾辞见先生不为所动,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只能闷闷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但他心中的那股气,却无论如何也平复不下来。
他看着墙角的那个“静”字,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他走到陈文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礼。
“先生,学生想请个假。”
“何事?”
“学生想去一趟赌坊。”顾辞说道。
陈文从书中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丝玩味:“哦?去作甚?”
顾辞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重重地拍在桌上。
“学生要将这五十两,全部押在我们三人,皆能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