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陈文用关系与规律两大学说镇住场面后,
致知书院的教学氛围便进入了一种奇妙的平稳期。
一连三日,陈文没有再拿出任何惊世骇俗的题目,也没有再发表什么功利主义的言论。
他只是让三个学生恢复了最传统的学习方式——读书,习字。
这让憋著一股劲,准备随时接招的顾辞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他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浑身力气无处使。
先生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他不知道的是,这几日,他才是被看得最透彻的那个。
陈文每日坐在讲台后,看似闭目养神,实则将堂下三人的所有细节尽收眼底。
他不是在教,而是在诊。
前世身为金牌讲师,带过收费几万的精品小班。
他最擅长的,便是快速诊断出每个学员的病症,然后对症下药。
三日时间,足够他开出三份不同的药方。
这一日上午,依旧是习字课。
张承宗正襟危坐,一笔一划,极为认真,只是写出的字略显僵硬,缺少灵气。
顾辞则恰恰相反,他兴致来了,挥毫泼墨,写出的字龙飞凤舞,颇有几分风骨,但写了不到一刻钟,便失了耐心,开始在纸上画起了小人。
周通则握着笔,在纸上轻轻地点着,迟迟不肯落笔,仿佛那一方小小的砚台,比万丈深渊还要可怕。
“好了,都停笔吧。”
陈文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三个少年同时抬起头。
陈文没有去看他们的字,而是先对张承宗说道:“承宗,你将《大学》首章,背与我听。
张承宗闻言,立刻站起身,深吸一口气,朗声背诵起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
他背得极为流利,一字不差,一气呵成,显是下过苦功的。
背完,他脸上露出一丝期待,等著先生的夸奖。
陈文点点头,脸上却无多少赞许之色,只是平静地问道:“背得很好。那我问你,何为‘明明德’?”
张承宗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他张了张嘴,脑中一片空白,憋了半天,才把书上的原句又重复了一遍:“《康诰》曰:克明德。
《大甲》曰:顾諟天之明命。
《帝典》曰:克明峻德。皆自明也。”
“我问的是,它是什么意思,不是问它出自何处。”
陈文的声音依旧平静。
张承宗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当然知道这句话的出处和所有相关的注释,可要让他用自己的话说出来,却比登天还难。
他感觉自己脑子里装满了东西,可嘴巴就像被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倒不出来。
“坐下吧。”陈文没有再为难他。
他转向顾辞,指了指他纸上画的那个佩剑小人,问道:“画得不错,颇有几分神韵。看来你的心思,不在此处。”
顾辞脸色一红,有些尴尬地把纸收了起来,嘴上却不服软:“习字枯燥,一时分神罢了。”
“是吗?”陈文拿起顾辞刚才写的几行字,那几行字确实写得漂亮,风骨俱佳,“你天资聪颖,一点即通,无论是解题还是习字,都比旁人快上数倍。
可为何,你连一个时辰的耐心都没有?”
顾辞被问住了,他从小便是如此,学什么都快,厌倦得也快。
他理直气壮地说道:“既然已经会了,又何必反复去做?那是笨人才下的苦功夫。”
“说得好。”
陈文竟点了点头,然后话锋一转,“战场之上,一位将军天生神力,能开三百石的强弓,是否便意味着他天下无敌了?”
顾辞不解其意,但还是答道:“自然不是。若无耐力,开弓一次便力竭,遇上悍不畏死的敌手,一样是死路一条。”
“为学之道,亦是如此。”陈文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你的才华,便是那三百石的强弓。
而你的耐心,便是拉开弓弦的力气。
你如今空有宝弓,却无开弓之力,临阵对敌,一箭之后,便要束手待毙!
科举考场,一坐便是一日,你这般心性,纵有天大才华,又能发挥出几分?
你不是笨人,却在做最大的笨事!”
一番话,如重锤一般,狠狠敲在顾辞心上。
他第一次被人如此不留情面地剖析自己的弱点,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却找不到一句话来反驳。
最后,陈文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里的周通身上。
他的语气,瞬间变得温和了许多。
“周通。”
周通瘦小的身子微微一颤,缓缓抬起头。
陈文没有问他任何学问,只是轻声问道:“你坐在这里三日,可曾发现什么有趣的事?”
周通愣住了,他没想到先生会问这个。
他低下头,双手绞着衣角,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顾辞和张承宗也好奇地看着他。
陈文极有耐心地等著,他知道,对付这种内心封闭的孩子,催促只会适得其反。
过了许久,周通才用细若蚊蝇的声音说道:“昨日,后院的墙角,多了一个蚂蚁窝。”
“哦?然后呢?”陈文鼓励地看着他。
“今日早晨,下了点雨。我看到有几只蚂蚁,在搬家。
它们把白色的蚁卵,搬到了高处的一块石头下面。”
他说完,便又低下了头,仿佛说了几句惊天动地的话,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张承宗和顾辞都听得一头雾水,这算什么有趣的事?
陈文的眼中,却闪过一丝真正的欣赏。
“很好。”他温和地说道,“你看到了蚂蚁搬家,可知其中道理?”
周通摇了摇头。
“‘蝼蚁尚且知道天变而避险,这便是格物。”
陈文说道,“周通,你有一双比所有人都更善于观察的眼睛,这是你最大的天赋。但你只看不说,只学不问,再好的东西,闷在心里,久了也会烂掉。”
至此,三份诊断书,全部下达。
讲堂内一片安静,三个少年都在回味着先生的话。
他们第一次感觉到,这位先生,是真的看透了他们,看透了他们自己都未必清楚的优点和缺点。
“今日起,我为你们三人,各立一条新规矩。”陈文的声音将他们拉回现实。
他看向张承宗:“承宗,你的规矩是,每日读完一篇文章,必须放下书本,用你自己的话,将文章的道理复述给我听。说不明白,便不准吃饭。”
张承宗闻言,用力地点了点头:“学生遵命!”
陈文又转向顾辞:“顾辞,你的规矩最简单。
每日来书院,什么都不用做,先到我这里,取一张大纸,磨一砚好墨,只写一个‘静’字。什么时候,你能安安稳稳地写满一个时辰,什么时候,再谈其他。”
“只写一个字?写一个时辰?”顾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比罚他抄书还要折磨人。
“对。”陈文不容置喙,“磨的是墨,练的是字,养的是你的心性。
何时心静了,你的那把三百石宝弓,才算真正有了开弓之力。”
顾辞咬了咬牙,他从陈文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不容挑战的威严。他想反驳,却想起昨日自己心悦诚服的模样,最终还是闷闷地应了一声:“是。”
最后,陈文走到周通面前,蹲下身子,与他平视。
“周通,你的规矩,也最简单。”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的本子和一截炭笔,递到周通手里。
“从今天起,每日下学前,把你今天看到的三件,你认为最有趣、或最奇怪、或最想不明白的事,记在这个本子上,交给我看。
写什么都行,写得好坏都无妨,只要是你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周通看着递到面前的本子,小小的手有些颤抖。他犹豫了许久,才缓缓地伸出手,接了过来。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本子时,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暖意。
这位先生,没有逼他说话,没有逼他背书,只是给了他一个本子,让他记下自己看到的东西。
他,好像有点不一样。
陈文站起身,看着眼前三个被他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学生,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因材施教,对症下药。
这第一步,总算是稳稳地踏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