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干的笑声在悠长的宫道上渐行渐远,他的脚步却愈发沉稳。
父皇是唐玄宗?
不,父皇不是唐玄宗。
如果李世民真是那个沉溺于享乐,被杨贵妃和安禄山耍得团团转的李隆基,他李承干夺嫡的难度,至少要降低八成。
他甚至有信心,在四年之内,就复刻一次“靖难之役”,将这大唐江山,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朱棣能做到的,他李承干凭什么做不到?
可惜,他的父皇,是李世民。
是那个与汉高祖刘邦一样,仅仅用了八年时间,就从一介反王,打下偌大江山的天策上将!
是那个心机深沉,手段狠辣,杀兄囚父,无所不用其极的千古一帝!
对付这样的雄主,任何阴谋诡计,都显得苍白无力。
唯有阳谋。
唯有将一切都摆在台面上,将所有人都拉下水,将水彻底搅浑,他才有机会,将自己那看似庞大的潜力,真正转化为无人可以撼动的实力。
现在,种子已经种下。
他必须赶在父皇完全反应过来,布下天罗地网之前,让这颗种子,以最疯狂的速度,生根发芽!
紫宸殿前,李泰呆立在原地,如同一尊石雕。
方才还因得意而微微发烫的身体,此刻却如坠冰窟。
他本是来做什么的?
对了,他是来向父皇请安的。
顺便,再不经意地提一提,太子大哥今日在朝堂上,是何等的“威风八面”,又是如何“顶撞”父皇的。
他要让父皇看到自己的乖巧、顺从,与李承干的桀骜、叛逆,形成鲜明对比。
可现在,他所有的心思,都被那个名字彻底占据了。
李治!
稚奴!
那个总是躲在他身后,怯生生叫他“四哥”的九弟!
一股莫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感,如潮水般将他吞没。
他下意识地转过身,像是要逃离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踉踉跄跄地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他不能去见父皇。
至少现在不能。
他无法想象,自己顶着这样一张煞白如纸,写满了惊恐与猜忌的脸,如何去面对那个洞察一切的男人。
父皇,会看穿他的。
紫宸殿内。
李世民刚刚换下朝服,正端著一碗参茶,享受着片刻的宁静。
大总管张善德,迈著细碎的步子,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附在他耳边,将方才宫道上发生的一切,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
起初,李世民的脸上还带着一丝惬意的微笑。
可当他听到李承干那句“舅父真正的选择是谁”时,他端著茶碗的手,猛地一僵。
参茶溅出了几滴,烫在了他的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
张善德的声音越来越低,殿内的空气也仿佛凝固了一般。
当最后那句“哈哈哈哈”的狂笑声被复述出来时,整个紫宸殿,陷入了一片死寂。
一种冰冷刺骨的寒意,从李世民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一次,不是愤怒。
是恐惧!
是一种发自内心,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儿子的恐惧!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他一直以为,李承干只是一个被废了腿,心怀怨怼的失败者。他所有的挣扎,不过是困兽之斗,掀不起什么风浪。
可今天,他才发现,这头困兽,非但没有被困住,反而挣脱了枷锁,张开了血盆大口,要将所有人都吞噬进去!
阳谋!
这他妈的是一场赤裸裸的阳谋!
李承干没有用任何阴私手段,他只是光明正大地告诉李泰一个“事实”,一个足以让李泰发疯,让长孙无忌陷入绝境,让他李世民都感到棘手的事实!
皇帝与太子之间,从来都不是父子,而是君臣。
更是一种天然的竞争关系!
自古以来,太子能安安稳稳坐到龙椅上的,有几个?
少之又少!
而那些在废太子过程中,上蹿下跳,出力最多的皇子,又有几个能得到好下场?
汉武帝废了太子刘据,难道就喜欢那个逼死刘据的戾太子之子吗?
康熙废了胤礽,难道就看得上那些结党营私,争得头破血流的儿子们吗?
他李世民,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早就看李承干和李泰这两个儿子不顺眼了。
一个是他亲手立的太子,却越来越像一头桀骜不驯的孤狼,时时刻刻都想挑战他的权威。
另一个,打着“孝顺”的旗号,拉拢朝臣,编撰《括地志》,处处彰显自己的才华,那点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他怕啊!
他怕自己百年之后,李承干会变成杨广,甚至会变成另一个自己,将屠刀挥向自己的兄弟!
他更怕,自己还没到百年,李承干就等不及了!
毕竟,玄武门之变的阴影,是他一生的梦魇。
他自认为身体康健,再活个二十年不成问题。他今年才四十多岁,难道要让李承干当三十年的太子?
三十年!
足以让任何一个正常人,都变得疯狂!
所以,他需要一个选择。
一个既能保证大唐江山稳定传承,又能让他安心的选择。
于是,他看中了李治。
他的稚奴。
那个年轻、仁厚,甚至有些懦弱的儿子。
一个完美的继承人。
一个不会威胁到他,甚至在他百年之后,也需要依靠他留下的辅政大臣,才能坐稳江山的继承人。
所以,对于长孙无忌私底下接触李治,他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为,那本就是他默许的!
长孙无忌是他的心腹,是关陇世家的领袖,有他辅佐李治,江山可保万无一失。
这是一个完美的计划。
一个他自以为天衣无缝,可以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中的计划!
可现在
全完了!
李承干这个逆子,仅仅用了几句话,就将他藏在最深处的底牌,血淋淋地掀了出来!
他把李治,这个他一直小心翼翼保护在羽翼之下的儿子,直接推到了风口浪尖!
从今天起,李泰的目光,会死死地盯住李治!
关东世家与关陇世家的争斗,将会彻底白热化!
他苦心经营的平衡,被打破了!
“砰!”
一声巨响!
那张刚刚由宫人摆好的紫檀木桌案,被李世民一脚踹飞,轰然倒地。
上好的瓷器、奏折、笔墨纸砚,碎了一地,狼藉不堪。
“逆子!!!”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咆哮,从李世民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他有病!他就是个疯子!!”
李世民双目赤红,胸口剧烈地起伏著,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
他想让大唐皇室祸起萧墙吗?
他想让自己的儿子们,重演玄武门的悲剧吗?
这个逆子,到底想干什么!
张善德早已跪伏在地,将头深深埋进臂弯,身体抖如筛糠,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发泄过后,无尽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李世民颓然地坐回龙椅,看着一地狼藉,却发现自己,竟然无计可施。
他能做什么?
把李承干叫来,痛斥他一顿?
然后呢?
以“挑拨兄弟感情”的罪名惩罚他?
别开玩笑了。
他敢保证,只要他敢下旨,明天一早,魏征那个老匹夫,就能抱着笏板,一头撞死在紫宸殿的柱子上!
满朝的言官,都会跳出来,指责他这个做父亲的,偏心不公,苛待太子!
魏征
想到这个名字,李世民的太阳穴就突突直跳。
他现在无比后悔,当初为什么要让这个又臭又硬的石头,去做太子的老师!
这不是给自己儿子,找了个免死金牌吗!
李世民不得不承认,他一直以来,都小看了自己的这个嫡长子。
他不是废物,更不是无能之辈。
恰恰相反,他很聪明,而且,很狠。
可是,承认归承认。
让他李世民,就此心甘情愿地将自己打下的江山,交给这样一个时时刻刻算计著自己,甚至可能威胁到自己生命的儿子?
绝无可能!
这恰恰印证了李承干的判断——无论是在真实的历史上,还是在此时此刻,他想活下去,想保住自己的一切,除了造反,别无他途。
李世民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
很好。
真的很好。
李承干,你不是想玩吗?
朕,就陪你好好玩玩。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大殿,望向东宫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弧度。
朕倒要看看,你这所谓的阳谋,能不能斗得过,朕这天命所归的,真龙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