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姜新，1998年出生在新城第一小学的家属院。
那片老小区的墙皮总掉得斑驳，夏天爬满爬山虎，冬天漏风，但在我记忆里，那里的阳光永远是暖的，因为有我爸和我妈。
我爸是新城消防支队的中队长，穿制服的样子是我童年最崇拜的画面。
他总说“消防员的天职是逆行”，可每次出任务前，都会蹲下来揉我的头发：“小新等着，爸很快回来给你做糖拌西红柿。”
我妈是新城一小的数学老师，手特别巧，会把我的校服裤脚改得整整齐齐，也会在我做不出奥数题时，用火柴棍摆成算式教我。
母亲常说：“小新，你爸是消防员，肩上扛着别人家的平安，你以后也要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把这句话写在日记本的第一页，旁边画了个举着水枪的小人。
那时候我家不算富裕，但日子过得踏实。
我爸的工资除了家用，大多攒下来给我买玩具和漫画。
我妈会把学生送的苹果带回家，偷偷塞给我一个，说“这是你努力考双百的奖励”。
我最大的愿望能得到一个擎天柱的变形金刚。
我在玩具店橱窗里看了半年，每次路过都要站着看五分钟，我爸笑着说“等你生日，爸一定给你买”。
新城的夏天总裹着咸湿的海风，2008年那个七月尤其闷热。
我蹲在消防中队门口的老槐树下，盯着父亲那辆编号“07”的消防车看，轮胎碾过地面还带着未干的水渍。
他刚出完任务回来，消防服的袖口沾着点点烟灰，却弯腰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绿豆冰棍。
“小新，张嘴。”
冰棍递到我嘴边时，凉气顺着喉咙钻进去，瞬间驱散了暑气。
母亲提着保温桶从街那头走来。
“老姜，跟你说过多少次，出任务别老想着给孩子买零食。”
父亲挠挠头笑了，眼角的细纹挤在一起：“咱儿子明天就十岁了，不得宠着点？”
那天晚上，母亲在厨房烤生日蛋糕，黄油的香气漫满整个小阳台。
父亲坐在桌边给我组装变形金刚，是我盼了大半年的擎天柱，他笨手笨脚地对着说明书研究，时不时抬头问我：“这样对吗？”
我那时总觉得，父亲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
他能抱着我爬上消防中队的训练塔，能在停电的夜晚用打火机给我讲消防故事，能在母亲生病时煮出不糊锅的粥。
十岁生日那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我就被客厅的电话铃声吵醒。
父亲接电话的声音很轻，但我能听见他说“港口”“危化品”“马上到”。
我趿着拖鞋跑出去，看见母亲站在旁边帮他系腰带，眼眶红红的。
“爸，你答应陪我吃蛋糕的。”我拽住他的衣角，擎天柱的零件还散在桌上，昨晚我们说好今天一起拼完。
父亲蹲下来，摸了摸我的头，胡茬扎得我脸颊有点痒：“乖，爸爸去去就回，给你带个比擎天柱还大的变形金刚。”
他转身时，胸前的国徽在晨光里闪了一下，门“砰”地关上，留下满屋子没散去的烟草味。
那天我抱着生日蛋糕坐在门口，从清晨等到中午，又从中午等到傍晚。
蛋糕上的奶油化了又凝，母亲每隔十分钟就往消防中队打电话，每次挂了电话都要红着眼眶跟我说：“快了，你爸快回来了。”
傍晚六点，天边的云被染成血红色，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楼下，下来两个穿消防服的人，他们的表情我到现在都记得。
那种沉重得像灌了铅的样子。
“嫂子，对不起港口仓库着火，里面有危险品，队里全队都没回来。”
我妈当时就瘫在地上，我还没明白“全队都没回来”是什么意思，直到看见李叔叔手里递过来的，我爸那枚被烧得变形的消防徽章。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新城港的重大火灾，好多消防员都牺牲了。
新闻里播了好几天，我妈不敢看，我却偷偷守在电视前，想从那些模糊的画面里找到我爸的影子，可只有一片火光和废墟。
有人说，父亲最后一次通话是喊“快撤，这里要塌了”，但他自己却没撤出来。
我想起父亲答应的变形金刚，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葬礼上，消防中队的队长把一个烧得变形的消防帽递给我，帽檐内侧绣着父亲的名字。
他说：“小新，你爸是英雄。”
可我那时候不懂什么是英雄，我只知道，再也没人会给我买绿豆冰棍，再也没人陪我拼变形金刚了。
从那天起，我家的阳台再也没烤过蛋糕，母亲的床头柜上，多了一个装着父亲照片的相框。
生活像被按下了快进键，我一夜之间从孩子变成了“家里的男人”。
我妈把我爸的抚恤金存起来，说要给我上大学用，她自己则每天早出晚归，除了教小学，还去夜市摆地摊卖袜子。
有天晚上我起夜，看见她坐在灯下算账，手指在账本上画圈，眼眶是红的。
我翻出藏在床底的玩具箱，把擎天柱、奥特曼、遥控汽车全都装进蛇皮袋，拖着去了旧货市场。
收玩具的老板捏着变形金刚的胳膊说：“这些加起来给你五十块。”
我攥着那五十块钱，手心全是汗，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见路边的玩具店还摆着新的擎天柱，眼泪差点掉在滚烫的柏油路上。
那时候我就知道，“长大”不是年龄到了，是再也不能任性，是得把眼泪咽下去，把责任扛起来。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买过玩具和漫画。
放学路上捡塑料瓶卖钱，周末去菜市场帮摊主看摊子，假期去工地搬砖。
虽然我才十岁，搬不动太重的东西，但工头看我可怜，总会多给我几块钱。
母亲不知道这些，我每次把钱偷偷塞进她的钱包，都说是学校发的“进步奖”。
有一次她发现我手上的茧，抱着我哭了很久，说：“小新，是妈妈没用。”
我拍着她的背说：“妈，我是男子汉，该我照顾你了。”
学习成了我唯一的出路。
我在课桌上刻下父亲的名字，上课的时候盯着黑板，下课就趴在座位上做题。
别人在课间打闹的时候，我在背英语单词。
别人在看动画片的时候，我在做数学竞赛题。
母亲怕我累着，总让我早点睡，我就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照着看书，直到眼睛发酸才肯躺下。
中考的时候，我以全区第三的成绩考上了新城最好的高中，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把通知书放在父亲的相框前，说：“爸，我没让你失望。”
高中三年，我依旧是班里最拼的那个。
食堂里永远只买最便宜的素菜，衣服是表哥穿剩下的，但我从来没觉得苦。
班主任知道我的情况，帮我申请了助学金，还介绍我去学校图书馆兼职。
我在图书馆里看完了所有的数学名著，那些复杂的公式和定理，在我眼里变成了最亲切的伙伴。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我盯着电脑屏幕上的“687分”，手都在抖。
这个分数，足够上新京大学的数学系了。
去新京报到的前一天，我带着母亲去了父亲的墓地。
我把录取通知书的复印件烧给父亲，说：“爸，我要去北京上大学了，以后我就能让妈过上好日子了。”
母亲摸着墓碑上的照片，轻声说：“老姜，你看咱儿子多争气。”
那天的风很轻，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墓碑上，我突然觉得，父亲好像就站在我们身边，笑着看我。
我背着行李去新京那天，妈妈送我到火车站，塞给我一个布包，里面是她攒的五千块钱，还有一张纸条，写着“照顾好自己，妈挺好的”。
我在火车上打开布包，发现里面还裹着我爸那枚变形的徽章，瞬间就红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