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的牡丹开得正盛，朱雀大街两侧的花圃里，姚黄魏紫挤挤挨挨，层层叠叠的花瓣托着金蕊，在阳光下泛着缎子般的光泽。林惊鸿和吕素素混在赏花的人流里，衣襟上都沾了些飘落的花瓣，淡香袭人。
“都说洛阳牡丹甲天下，果然不假。”吕素素伸手拂过一朵复瓣的“豆绿”，花瓣嫩得像要滴出水来，“你看这颜色，比听雪院培育的‘玉玲珑’还要清雅。”
林惊鸿的目光却落在街角的画舫上。那画舫泊在洛水岸边，雕花的栏杆上缠满了蔷薇，船头立着个穿月白长衫的公子，正临岸泼墨，笔下的牡丹竟带着几分凌厉之气，不像寻常文人的柔媚风格。
“那是苏慕遮。”旁边有赏客低声议论，“江南来的画师，听说画技通神，就是性子怪得很，只画残花败柳，偏生有人爱他这股子颓唐劲儿。”
吕素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忽然“咦”了一声：“他的笔锋……像是用剑的路子。”
正说着，那苏慕遮忽然抬眼望过来，目光与林惊鸿相撞，竟带着几分剑拔弩张的锐利。他放下画笔，对身边的书童低语几句，书童便捧着一卷画轴朝两人走来。
“我家公子说，二位气质不凡，愿赠画一幅。”书童将画轴递过来，声音清脆如莺啼。
林惊鸿接过画轴展开，只见宣纸上绘着一株断茎的牡丹，花瓣落了满地，却在残蕊处题着“傲骨未折”四字，笔力遒劲，果然藏着剑势。
“替我谢过苏公子。”林惊鸿将画轴卷好，指尖在“折”字的捺笔处轻轻一触——那里的墨迹下，竟藏着个极小的“影”字。
书童刚转身，洛水对岸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一群恶奴簇拥着个穿锦袍的公子往画舫上闯，为首的恶奴一脚踹翻了苏慕遮的画案，颜料泼了满地，将未干的牡丹图染得一塌糊涂。
“苏慕遮！我家公子要借你的画舫宴客，识相的赶紧滚！”恶奴叉着腰，唾沫星子溅到苏慕遮的长衫上。
锦袍公子却慢悠悠地摇着折扇，目光落在苏慕遮的画具上：“听说苏先生画的牡丹能引来蝴蝶？今日正好让洛阳的世家小姐们开开眼，若是真能引来，本公子赏你百两黄金。”
苏慕遮握紧了画笔，指节泛白：“画舫是我租下的，凭什么让给你？”
“凭这个！”锦袍公子从袖中掏出块腰牌，上面刻着个“曹”字，“家父是洛阳都尉，你说凭什么？”
周围的赏客敢怒不敢言，纷纷往后退。林惊鸿认出那腰牌是曹家的信物——曹操虽未发迹，但曹家在洛阳的势力已不容小觑，寻常百姓根本不敢招惹。
“原来是曹公子。”吕素素突然上前一步，将药箱往画案上一放，“借画舫也行，只是我这药箱里的‘醉仙散’刚配好，若是被冲撞了药性，怕是要让公子的贵客们沾染上些痒症，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提醒。”
曹公子的脸色变了变。他今日宴请的是袁绍的侄女，若是出了岔子，怕是不好交代。但他又拉不下脸，折扇“啪”地合上：“你是什么人？敢威胁本公子？”
“行医救人的，谈不上威胁。”吕素素打开药箱，里面的药草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只是这‘醉仙散’需用活蝴蝶做药引，若是曹公子能找来百只彩蝶，我倒可以让苏先生腾出半艘画舫。”
这话说得刁钻——眼下虽是暮春，洛水边的蝴蝶却多是普通的菜粉蝶，哪来百只彩蝶？曹公子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恶奴们也愣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林惊鸿趁机对苏慕遮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快走。苏慕遮却摇了摇头，突然提起笔，蘸着泼洒的颜料在船板上疾书，竟是在重画那幅残牡丹。他的手腕翻转间，画笔如剑，溅起的颜料竟像暗器般飞向恶奴，打得他们连连后退。
“好！有骨气！”曹公子拍了拍手，“本公子偏不要你让，今日这画舫我占定了！来人，把他的东西扔下去！”
恶奴们刚要动手，林惊鸿突然伸手按住最近的恶奴手腕，指力一沉，恶奴疼得嗷嗷叫。“曹公子若是想宴客，前面的‘望春楼’比画舫宽敞，何必夺人所爱？”
“你又是哪根葱？”曹公子怒道。
“路过的侠客。”林惊鸿的指尖在恶奴的麻筋上轻轻一点，恶奴顿时瘫在地上，“听说曹都尉最讲法度，公子这般强抢民物，传出去怕是不好听。”
这话戳中了曹公子的软肋。他虽跋扈，却也怕父亲怪罪。正犹豫间，望春楼的掌柜匆匆跑来，对着曹公子连连作揖：“公子！楼上的雅间备好了，袁绍小姐已经到了！”
曹公子顺水推舟，狠狠瞪了林惊鸿一眼：“算你们运气好！”说罢带着恶奴悻悻离去。
画舫上终于清静下来。苏慕遮收起画笔，对着两人拱手：“多谢二位解围。在下苏慕遮，不知二位高姓大名？”
“林惊鸿。”
“吕素素。”
苏慕遮听到“林惊鸿”三字时，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随即笑道：“原来是林兄。刚才那幅画，林兄可看出些门道？”
林惊鸿将画轴展开，指着“影”字：“苏兄是‘听风阁’的人？”
苏慕遮的脸色微变，随即苦笑：“没想到林兄也知道听风阁。实不相瞒，我是阁中‘墨影’，奉命在洛阳探查袁绍的动向。”
听风阁是江湖上的情报组织，专管搜集世家秘闻，行事隐秘，极少有人知道其踪迹。吕素素好奇道：“苏先生刚才在画中藏‘影’字，是在示警？”
“正是。”苏慕遮压低声音，“袁绍最近在暗中联络世家，似乎在谋划什么，今日曹公子宴请他侄女，就是要商议勾结之事。”他指着画舫的窗棂，“那上面有听风阁的传讯符，我本想在此等候接头，没想到被曹公子搅了局。”
林惊鸿想起袁谭的所作所为，眉头紧锁：“袁绍野心不小，怕是想借世家之力扩充势力。”
“不止。”苏慕遮从画具中抽出一卷密信，“我们查到，他在暗中招兵买马，还从西域购了一批‘穿甲箭’，不知要对付谁。”
吕素素突然道：“穿甲箭需用特殊的铁砂锻造，洛阳城外的铁匠铺只有‘王记铁铺’能打。我昨日去买银针，看到那里运进了不少西域铁砂。”
“太好了！”苏慕遮眼睛一亮，“若能拿到他买箭的凭证，就能揭穿他的阴谋。”
林惊鸿看了眼天色：“王记铁铺在北门，我们今夜去探探。”
苏慕遮点头：“我熟路，夜里在铁铺后巷等你们。”他将密信塞给林惊鸿，“这是袁绍勾结世家的名单，林兄先收好，若是我出了事，就把它交给听风阁在洛阳的接头人——就是济世堂的掌柜。”
三人约定好时间，苏慕遮收拾好画具，趁着暮色离开了画舫。林惊鸿和吕素素也下了船，沿着洛水往回走，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铺满花瓣的石板路上。
“听风阁的人可信吗？”吕素素轻声问，手里还攥着那朵“豆绿”牡丹，花瓣已有些蔫了。
“不好说。”林惊鸿将密信藏进袖中，“但袁绍确实是个祸害，能借机削弱他的势力，总是好的。”他看着洛水中的倒影，突然笑道，“没想到来看牡丹，倒卷入了这桩事。”
吕素素也笑了：“这才是江湖啊，处处是风波，却也处处有机缘。”她将蔫了的牡丹插进鬓角，“你看，这样就不会蔫了。”
林惊鸿看着她鬓边的绿花，衬得肤色愈发白皙，忍不住笑了：“确实好看。”
回到迎客来客栈时，掌柜的正对着个穿灰衣的汉子赔笑，见两人回来，赶紧喊道：“林公子！这位客官说认识你！”
灰衣汉子转过身，竟是王二柱。他看到林惊鸿，激动地说：“恩人！我娘好多了，我来给你们送些新采的草药！”他背上的竹篓里装满了薄荷、艾草，还有几株新鲜的蒲公英。
“你怎么进城了？”林惊鸿接过竹篓，“村口的衙役没拦你？”
“没有没有，”王二柱憨厚地笑，“县太爷换了人，新太爷说要给我们减税，还夸恩人是为民除害的英雄呢！”
吕素素拉着他坐下，给他倒了杯茶：“大娘好些就好，药按时吃了吗？”
“吃了吃了，”王二柱连连点头，“夜里不怎么咳了，还能下地走走呢。我这次来，是想请恩人去家里吃饭，我娘说一定要好好谢你们。”
林惊鸿婉拒道：“我们还有事，下次吧。你把这个带上。”他从怀里掏出些碎银，“给大娘抓些好药，再买些营养品。”
王二柱死活不肯收，最后在吕素素的劝说下才收下，千恩万谢地离开了客栈。
夜幕降临时，林惊鸿和吕素素换上夜行衣，往北门而去。王记铁铺早已关了门，黑漆漆的院子里透着股铁腥味，隐约能听到锻铁的声音——显然在连夜赶工。
“苏慕遮还没来。”吕素素蹲在墙头上，望着铁铺的后门，“会不会出事了？”
林惊鸿刚要说话，就看到后巷里闪过个黑影，正是苏慕遮。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着铁铺的窗户：“里面有十个守卫，都是袁绍的私兵，不好对付。”
三人绕到铁铺侧面的柴房，苏慕遮用匕首撬开锁，轻声道：“里面有暗道，能通到锻造房。”
柴房里堆着不少劈好的柴火，角落里果然有个暗门，打开后露出黑黢黢的通道。三人依次钻进去，里面弥漫着煤烟味，能听到前方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还有私兵的说话声。
“这批穿甲箭得赶在月底交货，袁将军说了，要是误了时辰，咱们都得掉脑袋！”
“放心吧，王铁匠的手艺，错不了！”
通道尽头是块松动的石板，掀开后正好能看到锻造房的情景。一个络腮胡铁匠正在打铁，火星溅在他赤裸的胳膊上，他却浑然不觉。旁边的木架上，摆着几十支打好的穿甲箭，箭头闪着幽蓝的光，显然淬了毒。
“找到账本了！”吕素素指着铁匠旁边的木箱，里面露出个账本的角。
林惊鸿示意苏慕遮和吕素素掩护，自己则悄悄从石板后钻出，像狸猫般潜到木箱旁，刚要打开，就听到私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谁在那儿？”一个私兵举着火把进来，看到林惊鸿，顿时大喊，“有刺客！”
林惊鸿反手将账本揣进怀里，抽出腰间的匕首，与冲上来的私兵打在一处。苏慕遮和吕素素也从暗道里钻出，苏慕遮的画笔里藏着银针，抬手就射倒了两个私兵，吕素素则将药粉撒向人群，呛得他们连连咳嗽。
络腮胡铁匠见状，突然抡起铁锤砸向私兵，大吼道：“这群狗东西逼我造毒箭，早就该杀了！”
有了铁匠帮忙，局势顿时逆转。林惊鸿一脚踹倒最后一个私兵，对苏慕遮道：“快撤！”
四人冲出锻造房，往暗门跑。刚到柴房，就听到外面传来马蹄声，显然是袁绍的人来了。苏慕遮对林惊鸿道：“你们先走，我断后！”他从怀里掏出个信号弹，往空中一放，“咻”的一声，绿色的火光在夜空中格外醒目。
“这是听风阁的求援信号，会有人来接应我。”苏慕遮推了他们一把，“账本很重要，一定要交到济世堂掌柜手里！”
林惊鸿知道多说无益，拉着吕素素和铁匠从后巷跑了出去。身后传来苏慕遮与追兵打斗的声音，还有他爽朗的笑声：“想抓我墨影？没那么容易！”
三人一口气跑到北门，铁匠才喘着气说：“我叫王铁山，多谢二位救命之恩。”他指着城外的山道，“往那边走，有个废弃的窑厂，能躲躲。”
躲进窑厂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林惊鸿打开账本，上面果然记载着袁绍购买穿甲箭的数量和交货日期，还有他与几个世家的交易记录，数额巨大，显然是在囤积军饷。
“有了这个，袁绍就难辞其咎了。”吕素素松了口气，给王铁山包扎被烫伤的胳膊，“王师傅，你接下来打算去哪？”
王铁山叹了口气：“铁铺是不能回了，只能去投奔在南阳的表哥。”他从怀里掏出个铁哨，“这是我们铁匠行会的信物，拿着它，路上的铁匠铺都会帮你们。”
林惊鸿接过铁哨，沉甸甸的，上面刻着个“铁”字。“多谢王师傅。”
天大亮时，三人分手，王铁山往南阳去，林惊鸿和吕素素则返回洛阳城。走到朱雀大街时，看到不少士兵在搜查，济世堂的门口也站着两个衙役，显然袁绍已经察觉到了动静。
“济世堂暂时去不了了。”吕素素看着街对面的茶馆，“我们去那儿歇歇，等风声过了再说。”
茶馆里人不多，说书先生正在讲白马义从的故事，听得茶客们阵阵叫好。林惊鸿和吕素素刚坐下，就看到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济世堂的掌柜，他正端着茶壶往他们这桌走，脚步看似缓慢，却避开了所有桌椅，显然会武功。
“两位客官，尝尝新到的雨前龙井？”掌柜的放下茶壶，低声道，“苏先生没事，已经出城了。账本带来了吗？”
林惊鸿将账本递给他，掌柜的接过，藏进宽大的袖中，又从茶罐里掏出个纸团：“这是听风阁的回函，说袁绍勾结的世家名单里，有个叫‘柳家’的，藏在洛阳城南的柳园，似乎在保管什么重要的东西。”
“柳家？”吕素素想起王二柱说过，柳树屯的人祖上就是从洛阳柳园迁过去的。
掌柜的点点头：“柳家虽是小世家，却藏着袁绍的军粮账本，若是能拿到，就能彻底扳倒他。”他端起茶壶，“我先回去了，有事到济世堂找我，就说买‘薄荷糖’。”
看着掌柜的离开，林惊鸿拿起纸团展开，上面画着柳园的地图，后院的假山下标着个红点。“看来我们得去趟柳园。”
吕素素看着窗外的牡丹，花瓣上的露珠在阳光下闪烁：“正好，柳园的牡丹也开得不错，就当去赏花吧。”
林惊鸿笑了。他知道，这趟赏花之旅，怕是又要卷入新的风波。但他并不在意，因为身边有吕素素，有值得守护的公道，这江湖路，走得再险，也甘之如饴。
茶馆外的街道上，士兵们还在搜查，却不知他们要找的账本，早已被藏进了济世堂的药柜深处。而柳园的方向，晨雾渐渐散去，露出飞檐翘角的轮廓，像个安静的谜，等待着他们去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