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望山被押入大牢的消息,像野火般烧遍宁波城乡。
不过三日,江浙各地的乡绅宅邸里,人心惶惶。
茶桌旁、酒局上,无人不在议论卢小嘉的雷霆手段。
那些青砖黛瓦的深宅大院里,往日里谈笑风生的豪绅们,此刻面色凝重,眼底满是忌惮。
他们太清楚,徐望山不是孤立的。
江浙乡绅盘踞百年,早已形成一张盘根错节的利益网。
徐望山的田产、商号、私兵,不过是这张网上的一个节点。
卢小嘉动了徐望山,就等于捅了马蜂窝,触碰了所有既得利益者的底线。
试问这些地主乡绅可能无动于衷吗?
今天卢小嘉敢动徐望山,明天就敢动他们,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所以这些乡绅开始联系频繁起来。
卢小嘉坐在镇海重工业区的临时指挥部里,听着卢小旺汇报各地乡绅的动向,目光扫过桌上的地图,上面用红笔圈出了宁波一带十几个最大的乡绅家族。
想要真正铺开实业、革新根基,这些人是绕不过去的坎。
乱世之中,变革从来都是与旧势力的死磕。
这些地主乡绅,早已习惯了掌控土地、压榨佃户、左右地方,他们害怕改变,更害怕自己的利益被剥夺。
任何想要打破现有秩序的人,都会被他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
哪怕是后来权倾一时的光头委员长,当年也不得不对这些乡绅势力妥协。毕竟,政府官员、军队高层,半数以上都出自这些家族——民国的教育资源被牢牢攥在有钱人手里,普通百姓连填饱肚子都难,哪有馀钱送子女读书?更别提出国留学、跻身仕途。
乡绅们的子女,穿着洋装、说着外语,从海外名校归来,便能进入政府中枢、军队内核,形成一张无形的权力网。
反观底层百姓,世代被土地束缚,思想固化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循环里,眼界只限于眼前的几亩薄田,想要翻身,难如登天。
卢小嘉深知这一点。
他不是要简单地打压几个地主,而是要彻底打破这种固化的格局。
没有土地改革,农民就没有积极性;没有教育普及,就没有足够的人才支撑实业;不瓦解旧势力的权力网,任何革新都会举步维艰。
“少帅,江浙乡绅联谊会已经发来了联名信函,要求您释放徐望山,归还其产业,否则就要向卢大帅施压,甚至联合罢市。”卢小旺递上一封措辞强硬的信函,信封上印着烫金的联谊会徽章。
卢小嘉接过信函,扫了一眼,随手扔在桌上,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施压?罢市?这些手段,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不过是纸老虎。
“他们还说了什么?”卢小嘉问道。
“他们说,少帅此举是破坏乡绅与军方的和睦,若执意如此,日后江浙各地的粮饷、物资供应,恐会受到影响。”卢小旺补充道,语气带着几分担忧。
乡绅们掌控着江浙的粮食、棉花等重要物资,若是真的联合罢市、断供,对军队后勤确实会造成不小的压力。
卢小嘉却毫不在意:“粮饷物资?告诉他们,想要断供,尽管试试。宁波、无锡的粮仓,足够我的军队支撑半年。至于棉花等物资,丝厂的欧洲订单已经预付了定金,我可以从海外采购,价格或许更高,但总比被他们掐着脖子强。”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凌厉:“另外,通知各地军警,密切关注粮商、货商的动向,谁敢囤积居奇、恶意抬价,直接查封家产,军法处置。”
“是!”卢小旺应声退去。
陈虎站在一旁,眉头微皱:“少帅,这些乡绅势力盘根错节,真要硬碰硬,恐怕会引来不少麻烦。不如先缓一缓,安抚一下他们的情绪?”
“缓不得。”卢小嘉摇摇头:“这些人就象附骨之疽,你退一步,他们就会进十步。今日放过徐望山,明日就会有更多的‘徐望山’跳出来阻拦重工业区建设,阻碍新兵训练,甚至勾结齐燮元、孙传芳,背后捅刀子。”
他走到窗边,望着远处正在热火朝天建设的工厂地基,声音坚定:“既然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就没有退缩的道理。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彻底,让他们知道,旧时代的规则,该换了。”
卢小嘉心里清楚,他现在的身份,也是军阀。
可他与那些只懂占地盘、刮民脂的军阀不同,他要的不是一时的割据,而是长久的立足,是真正的强国富民。
那些旧军阀,只会依附乡绅势力,靠他们提供粮饷、维持地方秩序,反过来纵容他们兼并土地、欺压百姓,形成恶性循环。
而他,要打破这个循环。
“少帅,宁波地区的周乡绅、沉乡绅,还有几个大家族,都派人来了过来,说是要亲自拜访您,商议徐望山的事。”王桂林走进来汇报,语气带着几分谨慎。
这些人都是宁波乡绅中的头面人物,手里握着庞大的财富和人脉,连卢永祥都要给几分薄面。
“让他们来。”卢小嘉淡淡道:“我正好也想跟他们好好‘谈谈’。”
谈时必须得谈来着,绕不过去,卢小嘉也不想绕过去。
两日后,卢公馆的客厅里,坐着几位身着长衫、气度不凡的老者。
他们便是宁波乡绅联谊会的内核成员,周长坤、沉敬之等人。
刚一落座,周长坤便开门见山,语气带着几分施压:“卢少帅,徐望山行事或许有不妥之处,但他毕竟是江浙乡绅中的一员,您如此处置,未免太过严苛,寒了众乡绅的心啊。”
沉敬之也附和道:“少帅要办实业、兴军队,我们都支持。可占地也要讲道理,徐望山的田产是祖上载下来的,您一声不吭就派兵强占,传出去,怕是会让人觉得少帅太过霸道。”
卢小嘉斜倚在太师椅上,二郎腿翘得老高,手指捏着茶盏转了两圈,滚烫的茶水晃出涟漪,溅在紫檀木桌面上,留下点点湿痕。
他眼皮半抬,目光斜睨着对面端坐的周长坤和沉敬之,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轻挑笑意:“二位是来向我施压的?”
语气闲散,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仿佛眼前这两位宁波乡绅中的头面人物,不过是来府上陪聊的闲客。
周长坤捏着长衫下摆的手指紧了紧。
他活了六十馀年,见惯了官场的圆滑、商场的算计,却从没见过如此不按常理出牌的军阀子弟。
明明刚用雷霆手段拿下徐望山,此刻却摆出一副纨绔做派,眼神里的轻篾毫不掩饰,偏又让人摸不透深浅。
沉敬之端起茶杯抿了口,压下心头的不适,脸上堆起和煦的笑:“少帅说笑了,哪里敢施压。”他顿了顿,斟酌着措辞:“徐望山行事确实孟浪,冲撞了少帅,是他活该。只是同为江浙乡绅,抬头不见低头见,少帅看在同乡的面子上,能否网开一面?”
“网开一面?”卢小嘉嗤笑一声,将茶盏往桌上一墩,瓷碗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声响:“他骂我毛都没长全的时候,怎么没想过网开一面?”
他身子微微前倾,眼神依旧带着玩世不恭,语气却多了几分凌厉:“二位既然来求情,总得拿出点诚意吧?”
周长坤心中一松,暗道果然是个贪图钱财的纨绔。
他对视沉敬之一眼,后者微微点头,周长坤便开口道:“少帅放心,诚意自然是有的。我们会劝说徐望山,让他拿出一百万大洋赔礼道歉,产业归还,这事便就此揭过,您看如何?”
一百万大洋,在宁波已是天文数字。
寻常商户一年营收不过数万,就算是中等乡绅,想要凑齐这笔钱也要伤筋动骨。
周长坤觉得,这已经是给足了卢小嘉面子,足够满足一个纨绔的贪欲。
谁知卢小嘉象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猛地拍着桌子:“算了?一百万大洋就想算了?”
他收敛笑容,脸色瞬间冷下来,眼神里的轻篾更甚:“我卢小嘉的面子就这么不值钱?打完我的脸,扔一百万大洋就想打发?”
他站起身,踱到两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二位在宁波待久了,怕是忘了,你们去上海滩打听打听,黄金荣打完我脸,最后花了多少才摆平?”
这话象一记重锤,砸在周长坤和沉敬之心头。
黄金荣的事,江浙乡绅谁不知道?
卢小嘉因为戏子与黄金荣起冲突,直接带人把这位青帮大亨绑架,最后黄金荣不仅赔了一千万大洋,还送上了很多产业,加起来价值足足两千万大洋,才换得平安。
这卢小嘉,是把徐望山的事,等同于黄金荣的挑衅了!
沉敬之有些尴尬,喉结滚动了几下,强装镇定道:“少帅,徐望山怎能与黄金荣相比?黄金荣家大业大,徐望山不过是个地方乡绅,哪里拿得出两千万大洋?”
“拿不出?”卢小嘉挑眉,手指点了点桌面:“他拿不出,难道二位也拿不出?”
周长坤心头一紧,瞬间明白卢小嘉的心思。这哪里是要徐望山赔钱,分明是想借机敲他们一笔!他强压着怒气,脸上依旧挂着笑:“少帅,徐望山的事,理应由他自己承担。我们出面求情,已是仁至义尽,实在没有替他出钱的道理。”
开什么国际玩笑?让他俩掏腰包?
怕不是脑子不清醒!
徐望山的死活,跟他们有半毛钱关系?
这次主动上门,名义上是求情施压,实则是想探探卢小嘉的底 —— 是真的只图一时痛快、教训下冲撞自己的徐望山,还是打心底里要对他们这些乡绅动手。
“道理?”卢小嘉嗤笑:“乱世之中,拳头就是道理,实力就是道理!”
他转身回到座位上,重新端起茶盏,语气又恢复了之前的闲散:“我知道二位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无非是怕我收拾了徐望山,接下来就轮到你们。”
周长坤和沉敬之脸色微变,没想到自己的心思被直接点破。
“放心。”卢小嘉呷了口茶,慢悠悠道:“我卢小嘉向来恩怨分明。徐望山骂我、阻我,我收拾他,天经地义。只要你们安分守己,不惹我,我自然不会找你们麻烦。”
他话锋一转,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当然,若是二位愿意帮徐望山凑这笔钱,我也不是不能通融。两千万大洋,一分不能少。钱到帐,我立刻放了徐望山,归还他剩下的产业。”
两千万大洋!
周长坤和沉敬之倒吸一口凉气。
开什么玩笑。
他们才不会去凑。
至于徐望山的全部身家加起来,撑死了也就一千万大洋。
不得不说,地主还是很富裕来着,徐望山还不算大地主,竟然有一千万,那么眼前这两位,还真能拿出二千万大洋出来。
肥羊啊。
对于卢小嘉来说,这些地主乡绅就是肥羊!
什么没有军费,什么没有资金发展重工业,要是把这些肥羊都给宰了了,何愁没钱?
卢小嘉目光在两人脸上打了个转,眼底的狡黠藏都藏不住,像盯着猎物的猎手。
他慢悠悠摩挲着茶盏边缘,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诱导:“二位是宁波乡绅的领头人,家底厚实得很,两千万大洋对你们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吧?”
周长坤脸色不是很好:“少帅说笑了!两千万大洋,就算把我们两家的田产、商号都变卖一半,也凑不齐!”
很显然,这家伙没说实话,拿不出来?
他还真能拿出来,只是不能让卢小嘉知晓,被一名军阀惦记上,还是纨绔,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卢小嘉的贪得无厌,整个民国谁不知晓?
这家伙连女人的钱都骗,简直是毫无道德可言。
沉敬之也连忙附和,语气带着哀求:“少帅,徐望山罪有应得,可这两千万实在太过离谱。您看能不能再通融一下,我们劝他拿出一半家产,给您赔罪?”
“一半身家?”卢小嘉挑眉,故作惊讶:“他那点家底,撑死了也就5五百万吧?还差一千五百万呢。”
他往前探了探身子,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几分“贴心”的提议:“要不这样,二位帮他补上这一千万,日后徐望山还你们便是。或者……”
话锋一转,他眼神落在桌上的地图上,指尖点了点宁波城郊的几片红圈:“你们把这几块地让出来,抵作五百万大洋。剩下的五百万,折成丝厂、码头的股份,日后盈利分红,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实则还是惦记着他们的土地和产业。
周长坤和沉敬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剔和愤怒。
他们算是看明白了,卢小嘉哪里是要徐望山赔钱,分明是借着这个由头,想蚕食他们的利益!
“少帅,土地是祖上载下来的根基,绝不能让!”周长坤斩钉截铁地拒绝,语气带着几分决绝:“股份我们也不要,徐望山的事跟我们无关,随少帅怎么发落吧。”
沉敬之也跟着点头:“是啊少帅,我们今日前来,只是想为徐望山求个情,并非要替他偿债。若是少帅执意如此,我们也只能告辞了。”
两人说着便要起身,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这卢小嘉就是个贪得无厌的纨绔,跟他再多说也是白费口舌。
反正徐望山死活与他们无关,没必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把自己搭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