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家客厅的西洋钟敲了三下,黄铜钟摆的声响刚落,盛爱颐的怒喝打破了屋里的沉闷。
“四哥,你拿我当赌注,输给了卢小嘉?”
她站在紫檀木八仙桌旁,青灰色学生裙的裙摆绷得笔直,双手攥成拳头。鹅蛋脸上没施粉黛,眉眼清丽却带着灼人的火气,那双杏眼瞪得溜圆,眼底象是燃着两簇小火苗,直直烧向对面的盛恩颐。
盛恩颐缩着脖子,一身皱巴巴的西装还沾着酒气,袖口的纽扣掉了一颗,露出里面泛黄的衬衫。他不敢直视妹妹的眼睛,脑袋垂得快抵到胸口,脚尖在地毯上蹭来蹭去,声音含糊得象蚊子叫:“七妹,就……就是个赌局,哥哥这次失手了。”
“失手?”盛爱颐往前迈了一步,声音陡然拔高:“你把亲妹妹当筹码,跟人赌钱,这叫失手?”
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位四哥荒唐了一辈子,竟能荒唐到这个地步。
沪上谁不知道卢小嘉的名声?
绑架黄金荣、豪赌赢走盛家产业,风流韵事传遍十里洋场,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
把她输给这样的人,跟把羊扔进虎口有什么区别?
“我本来能赢的。”盛恩颐忽然抬起头,眼里带着几分不甘,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狡辩:“我备了灌铅的骰子,本该是豹子通杀,谁料被他当场拆穿了。”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更让盛爱颐气结。
她胸口剧烈起伏,指着盛恩颐的鼻子,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还敢作弊?盛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话音刚落,屏风后传来轻咳声,盛老妇人扶着丫鬟的手走出来。她穿着藏青色暗纹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玉簪固定着,脸上布满皱纹,眼神却透着几分威严。
盛爱颐象是找到了主心骨,转身扑到老妇人面前,眼框瞬间红了:“娘,您看四哥!他把我输给卢小嘉,还敢用假骰子作弊,这么下去,盛家迟早毁在他手里!”
她以为母亲定会为她做主,斥责盛恩颐的荒唐。可盛老妇人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平静得让人心寒:“老七,咱们盛家要认赌服输。”
盛爱颐脸上的委屈瞬间僵住,象是没听清:“娘?”
“卢小嘉拿着地契,握着你四哥作弊的把柄。”盛老妇人缓缓坐下,拿起桌上的青瓷茶盏,手指在杯沿摩挲着:“这事要是传出去,盛家百年声誉就彻底完了。”
“可我去了卢公馆,还能完好无损地走出来吗?”盛爱颐的声音带着哭腔,眼底的火气渐渐被恐慌取代:“那卢小嘉是什么人?多少名媛栽在他手里,娘您不清楚吗?”
盛恩颐在一旁偷偷抬眼,脸上竟露出几分窃喜。他没想到母亲会站在自己这边,连忙凑上前:“七妹你放心,用不上一个星期,哥就去把你赢回来。到时候咱们不仅能拿回地契,还能赚回二百万大洋。”
“闭嘴!”盛老妇人猛地放下茶盏,茶水溅出杯沿,落在暗红色的桌面上。
盛恩颐被吓得一哆嗦,连忙闭了嘴,再次把头低下去。他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这位母亲。
盛爱颐看着母亲严厉的神色,心里的委屈又涌了上来:“娘,连您也逼我?”
“不是逼你。”盛老妇人叹了口气,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娘会想办法,等过些日子,就把你赎回来。”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客厅里落满灰尘的古董花瓶,声音低了下去:“你也知道,如今盛家不比从前。无锡的丝厂被抵押,苏州的产业又输了出去,家里的进项越来越少。等娘再卖掉几个铺子,凑够钱,一定把你接回来。”
盛爱颐看着母亲鬓角的白发,心里的火气渐渐消散,只剩下满心的酸涩。她知道盛家如今的窘境,父亲去世后,家产被几个哥哥败得七七八八,四哥更是嗜赌如命,把家底当成筹码挥霍。
母亲这两年为了支撑家业,操碎了心,眼角的皱纹深了不少,背也比从前佝偻了。
她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回去,咬着唇道:“好吧,我明天去卢公馆。”
只是这一去,前途未卜。她听说卢小嘉行事乖张,手段狠辣,落在他手里,怕是难得自由。
盛老妇人看着女儿泛红的眼框,心里掠过一丝不忍,却很快被压了下去。她抬手拍了拍盛爱颐的肩膀:“好孩子,委屈你了。到了那边,凡事多忍耐,别跟卢少起冲突。”
盛爱颐点点头,没再说话,转身走出客厅。她要去找宋乐水,跟他说清楚这件事。
那个总是温文尔雅的青年,在洋行里做事,对她体贴入微,两人早已暗生情愫。如今她要去卢公馆做使唤丫头,不知宋乐水会怎么想。
看着女儿落寞的背影,盛老妇人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凋零的海棠花,轻轻叹了口气。
“对不起了老七。”她低声呢喃,声音里带着一丝决绝:“盛家需要靠山,而卢家,就是眼下最大的靠山。”
她哪里是想赎女儿回来?盛家早已空壳一具,卖掉几个铺子的钱,连填盛恩颐的赌债都不够,更别说赎回一个被卢小嘉看上的女人。
卢小嘉如今在宁波招兵买马,背后有卢永祥撑腰,势头正盛。若是盛爱颐能得他青眼,盛家便能借着卢家的势力站稳脚跟,那些虎视眈眈的债主和对手,也不敢再轻易发难。
这是一场豪赌,赌的是女儿的终身,赌的是盛家的未来。
盛老妇人闭上眼,眼角滑下一滴浑浊的泪。她也是做母亲的,怎忍心把女儿推入火坑?可乱世之中,盛家要想活下去,总得有人做出牺牲。
另一边,盛爱颐走出盛家大门,坐上黄包车,报了宋乐水住处的地址。
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街旁的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通过车窗照进来,映在她苍白的脸上。
她心里乱糟糟的,既怕去卢公馆后的遭遇,又怕宋乐水误会。
宋乐水住的地方在法租界的一条小巷里,是一间小小的洋房。盛爱颐走到门口,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
门很快打开,宋乐水穿着白色衬衫,袖口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看到盛爱颐,他脸上立刻露出温柔的笑容:“爱颐,你怎么来了?”
可这笑容在看到盛爱颐紧绷的脸色时,渐渐凝固了:“出什么事了?”
盛爱颐跟着他走进屋里,屋里陈设简单,却收拾得干净整洁。她坐在沙发上,手指绞着衣角,尤豫了半天,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
“他把你输给了卢小嘉?”宋乐水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里的玻璃杯差点摔在地上:“不行,你不能去!卢小嘉那个人,根本不是良人,你去了就是羊入虎口!”
“我没办法。”盛爱颐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娘说要认赌服输,不然盛家的名声就毁了。而且如今盛家的情况,我不能不管。”
宋乐水走到她身边,想要抱抱她,却又收回了手。他握紧拳头,眼神里满是不甘和愤怒:“都是我没用,要是我能有足够的钱,就能把你赎回来,就能帮盛家渡过难关。”
他只是洋行里的一个普通职员,每个月的薪水勉强够自己开销,哪里有能力和卢小嘉抗衡?
这时候的他还不是后世那个可以呼风唤雨的宋大部长。
“这不怪你。”盛爱颐擦了擦眼泪,强挤出一丝笑容:“我去卢公馆只是做三个月使唤丫头,等三个月后,我就能回来了。到时候,我们……”
后面的话她没说下去,心里却没底。卢小嘉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她?
宋乐水看着她泛红的眼框,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他知道盛爱颐的顾虑,也知道自己现在无能为力。沉默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我等你。不管三个月,还是三年,我都等你。”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巧的银质吊坠,吊坠是一朵小小的栀子花,做工精致。
“这是我攒钱买的,你带着。看到它,就当看到我。”
盛爱颐接过吊坠,紧紧攥在手里,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稍微冷静了一些,她点点头:“好,我带着。”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眼看天色不早,盛爱颐才起身离开。
宋乐水送她到门口,看着她坐上黄包车消失在夜色里,拳头握得更紧了。
卢小嘉。
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眼底闪过一丝狠厉。若不是实力悬殊,他真想立刻去找卢小嘉拼命。
可他知道,冲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必须变强,必须拥有足够的力量,才能把盛爱颐从卢公馆救出来,才能保护她不受伤害。
夜色渐浓,黄包车在街灯下游走。盛爱颐靠在车座上,手里攥着那个银吊坠,心里五味杂陈。
她不知道自己明天去了卢公馆,等待她的会是什么。也不知道母亲的承诺,到底能不能兑现。更不知道,她和宋乐水的未来,会不会被这场荒唐的赌局彻底毁掉。
第二天一早,盛爱颐换上了一身素净的蓝布旗袍,没带任何首饰,只在脖子上戴着那个银吊坠。
她告别了母亲,独自一人走出了盛家大门。
卢公馆的马车早已等在门口,车夫穿着黑色短打,神色严肃。盛爱颐深吸一口气,抬脚坐了上去。
马车缓缓驶动,穿过繁华的街道,朝着卢公馆的方向而去。
车厢里很安静,只能听到车轮滚动的声响。盛爱颐掀起车帘一角,看着外面熟悉的街景,心里一片茫然。
她不知道,这场看似被动的入局,将会彻底改变她的人生轨迹。而她,不过是卢小嘉棋局里的一枚棋子,也是盛家用来攀附靠山的筹码。
卢公馆的大门越来越近,朱红色的大门巍峨气派,门口站着荷枪实弹的卫兵,眼神锐利如鹰。
马车停下,车夫躬敬地打开车门。盛爱颐站起身,看着眼前这座戒备森严的公馆,只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
她的命运,从踏入这扇门开始,便不再由自己掌控。
而此刻的卢公馆客厅里,卢小嘉正靠在沙发上,手里把玩着一枚银元。听到卫兵汇报盛爱颐已到门口,他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让她进来。”
他倒要看看,这位让宋乐水神魂颠倒、让盛恩颐舍得拿来做赌注的盛七小姐,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更重要的是,盛家主动送上门来的棋子,不用白不用。有了盛爱颐这层关系,不仅能牵制宋乐水,还能让盛家彻底绑在自己的战车上。
这场乱世棋局,他的棋子,又多了一枚。
脚步声从门口传来,轻盈而略带迟疑。卢小嘉抬眼望去,只见一个身着蓝布旗袍的女子走了进来。
身形窈窕,眉眼清丽,没施粉黛的脸上带着几分倔强,眼底藏着不易察觉的慌乱。脖颈间的银吊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与她素净的装扮相得益彰。
确实是个美人,清水出芙蓉,带着江南女子独有的温婉,却又透着股不服输的韧劲。
卢小嘉放下银元,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几分玩味:“盛七小姐,久仰。”
盛爱颐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强压下心里的慌乱,语气平静:“卢少,我是来履约的。”
她没忘了自己的身份,是被当作赌注送来的使唤丫头,不是来做客的名媛。
卢小嘉看着她故作镇定的模样,觉得更有意思了。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既然来了,就先熟悉一下规矩。”
盛爱颐没坐,只是站在原地:“卢少不必费心,我是来做使唤丫头的,该做什么,您吩咐便是。”
她不想和这位花花大少有任何不必要的牵扯,只想熬过三个月,早点离开。
卢小嘉挑眉,没强求,起身走到窗边:“也好。陈虎,带她去后院收拾一间厢房,再给她安排些轻便的活计。”
“是,少爷。”陈虎应声上前,对着盛爱颐做了个“请”的手势。
盛爱颐点点头,跟着陈虎往外走。走过客厅时,她没再看卢小嘉一眼,脚步坚定,仿佛在走向一场早已注定的命运。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卢小嘉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盛爱颐,盛家,宋乐水。
这几枚棋子,倒是让上海的局面,变得更有趣了。
而他不知道的是,盛爱颐这枚看似被动的棋子,日后将会在他的宏图霸业中,扮演意想不到的角色。
乱世之中,人心难测,棋子也可能会有自己的想法。
卢公馆的庭院里,海棠花正开得绚烂,风吹过,花瓣簌簌落下,落在盛爱颐的肩头。她抬手拂去花瓣,眼神渐渐变得坚定。
不管前路如何,她都要活下去,不仅为了自己,也为了等她的宋乐水,更为了盛家那缈茫的希望。
这场以她为赌注的棋局,她不能只做任人摆布的棋子。
她要在这乱世之中,为自己谋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