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追击贝娘子过去了三个时辰,现在是子时——无须任何外界提示,修齐的镜瞳内置了计时功能。
被铁线罗网捕捞上岸不久,一群捕快装束的皂衣汉子就给这湿漉漉的小狐狸罩上了乌黑头套,见不到外面的任何光景。
运河从西至东贯穿宿州城。无论是良心当铺、柳记绸缎铺,乃至官府衙门,都在运河的南边。但是那群捕快却带修齐上船往北,一路到了运河对岸的高地。
并不需要那些捕快提任何一嘴,他们也不可能有任何交代,但修齐在宿州三年,熟知本城地理,又有镜瞳辅助,哪怕什么都瞧不见,立刻推定出他如今所在的地方不是官府,而是宿州城隍庙的偏院。
把修齐仍在偏院一间特制的铁屋子,摘掉黑头套,那些捕快就忙他们的事情去了。
当然,修齐是跑不掉的。
他明显感受到,在这座铁屋子里,自己的法力恢复速度基本是零,非但不能回到大妖狐的形态,连人形都无法幻化。
而在铁屋子外面的偏院,森森的狗吠叫得修齐心里膈应。
“报告主人:
铸造这间铁屋子的是志怪记载的‘禁法灵石’,这里纵、横、高各十步的空间就是得不到任何法力补充的‘死狱’。
在偏院驻守的是‘破邪黑犬’,能感应妖鬼、镇摄阴邪,是一阶异人门坎的灵兽,尤其克制狐族。”
小镜子道。她一如既往的好精神。
“噢。”
修齐无精打采的应了一声。
怪不得狗叫让他糟心。这些黑犬对狐族有本能上的克制,凶厉远胜过野狗。如果他是原汁原味的小野狐,早就被这些狗叫逼疯了。
但他的灵魂是彻头彻尾的人,狗叫只是让自己身体略有不适,就象遇到窜进干净家里的耗子那样。
小镜子又道,
“主人,你不怕吗?
你是妖怪的身份暴露,现在被捕快抓入了城隍庙。
按照这人间的志怪规则,显然他们把你从人间的官府移交给了处置妖鬼的神仙。
神仙会用飞剑斩你的狐头,雷法炸你的狐身,皮毛扒了做冬衣,留下骨肉熬汤喝,小镜子不敢想象呀!”
修齐懒得理睬小镜子。她存心吓唬自己,活跃气氛,逗着玩呐。
他们都读过了老板娘涂容的狐妖人间生存守则。如果是没有靠山,吃人作恶的狐妖,在城隍庙当然不会有好下场。
可是,修齐供职的良心当铺本来就是城隍允许的合法团体,本城屈指可数的势力,涂容一族是城隍树立的向善妖怪的典型,是上天对人与妖怪矛盾的妥协结果。
修齐要怕什么?
他在过去一天,还击杀了五头袭击宿州百姓的真正邪恶的妖怪呐。他本人当然也属于宿州百姓,不能脱离群众嘛。
以修齐本来世界的经验,眼下的一切是城隍庙的人在给自己施加一点小小的压力。只要能挺过这些压力,就能证明自己的无辜。
不过,再仔细想想,修齐还是有一些隐忧。
他最初的任务是为涂容找到天才女画师,以换取涂容的水月法门。
目前的进展,修齐给自己打二百分,满分是一百分。他找对了方向,拿到了情报,而且第一次出外勤就完成了从没设想过的武斗。
只是,很快,修齐就接触到了一个冰冷的事实。
他确定,凭自己目前的实力、战力和资源,根本无法再推进调查了。
不要说直面贝娘子抢回女画师,单是那个贝娘子手下的一众蛇卫,修齐就无法逾越了,水府是它们的主场。
现在回想起来,在石桥击杀完蛇卫就该跑回良心当铺叫救兵。
出乎意料的武斗胜利让自己男人和野兽的血气爆棚,飘了,失去了谨慎。
能驾驭一众一阶蛇卫的贝娘子必定是二阶妖怪。
自己这个一阶妖狐能够生还,完全是因为在贝娘子心中,带那个画师逃走,远胜过取自己性命——连那个妖怪都知道害怕更强大的势力呐。
找不回女画师,涂容还会给自己传授水月法门吗?
更糟糕的是,事情已经闹大。
要是城隍这边过问起修齐惹出贝娘子的经过,修齐绝不能把女画师的存在供出来。
明显,涂容大姐姐要用那个女画师的伪造能力,老板娘绝不会是要造福人间。
万一自己泄露给城隍,涂大姐那就真的要罚自己了。
“主人,我们和涂容老板娘向来是等价交换。
要么是她压根没想给你‘水月法门’;
要么就是她低估了给你任务的难度。那样的话,只要我们的调查超过了她的预期,即便一时找不到女画师,也能拿到‘水月法门’的。”
这一次,小镜子的分析倒是让修齐精神一振。
“总之,我们先从城隍庙出去。”
他道。
外面吵闹的狗叫声安静了下来。
“砰。”
铁屋子的门打开了,一个赭色公服,双翅官帽的武职吏员走进来,其人瘦削精壮,神色严峻,向修齐这边递上纸笔,开口道,
“妖狐,你的情况我们都掌握了。按照城隍庙的流程,你再复述一遍事情经过。不要遗漏,不要撒谎。
这是上天敕封的城隍庙,神明都在天上看着,随时能雷劈死你。”
修齐记得这个严厉的男声,是在堤岸发白羽箭击杀索命蛇卫,捞起自己的那个人物,多少算是修齐的一个恩人。
以后逮着机会,修齐会报答他,但这一次可不能惯着他。
神明能自降身价看着我们,你以为你算老几?
修齐这样想,但嘴上说的是,
“这位小哥,你这身打扮似是人间的小吏,那就不该在城隍庙里审案子;
要是你的隐藏身份是城隍的属吏,就请出示您的‘神职符印’,修齐我自然就把实情全盘相告。”
“你们狐妖,就是刁。仔细看好了。”
冷冷瞪了修齐一会,这武职小吏忿忿骂了一句,把怀里一枚沉阴木令牌正大光明地摆到了案上。
符印上是此间上古蝌蚪文本,修齐是狐狸们的教习,当然全部认得,
“戴理,二阶土地级鬼吏,宿州城隍庙武判官麾下游神。”
哦——眼前这个人类公差就是数月前让狐会上城隍庙鉴宝的“戴理”游神。
那时候戴理戴着狗头面具,修齐不认识他。
这一次,修齐变回了小野狐,换成戴理不认识他了。
这是修齐第一次见到货真价实的神职符印,和涂容给的志怪记载完全一致。
城隍属吏的符印材质,是阴阳交界处的奇异灵木,人间根本没有此物。木质致密如铁,木纹诡谲流动,随着上神赋予的神职,变化出大大小小的蝌蚪符文,既是戴理的身份标志,也加持着戴理的法力。
只要挂着这块符印,任何妖邪敢动戴理,就是与制定天下规则的全部正道力量为敌,是自取灭亡的大无畏蠢驴。
不禁,修齐有点酸溜溜的。
这个世界也是这样,良心当铺是修炼界的民,城隍庙是修炼界的官。狐妖可以和城隍庙拌嘴、抗议,但万万不能违逆。
“我是修齐,是良心当铺的朝奉,涂容是我的老板娘,也是我的族姐。
二个月前,我有幸和戴游神谋面过。”
奉还戴理的神职符印,修齐道。
二个月前城隍庙请狐会去干什么,谁也不能说出去,但大家心里都懂的。
至于其他问题,戴理不问,修齐一个字也不会多说。
“怪不得你能见义勇为,奋不顾身的显形搭救宿州百姓。”
戴理的神色缓和了。他听懂了,认出了修齐。
“修小哥。
对外,我是宿州城的一个都头,挂在附郭县令的名下,领着几十个好汉兄弟玩耍;
一旦出了妖怪案子,人间官府就把难题交给城隍庙,我再用游神的名头领着兄弟们干活。
整个大宋王朝,都是这样办事。如此,百姓也不会惊扰,官府和城隍也不会冲突。”
戴理顺势套起了近乎,主动交换起情报。
修齐眨巴眼睛,但他绝不主动。
“你是良心当铺的伙计,坐在店里享受太平,不知道我们最近办案的辛苦。
宿州是漕运枢钮,本地有十万户人家,每天的流动人口可有二万之多。
往常每年的重大凶案是二十起左右,大多在漕运的旺季,出事的是外来人口,船上人等。
可今年太不寻常,单这个秋天的漕运旺季,命案就有三十起之多,城中的大户名人都有遇害!
今天甚至出现了蛇怪当街袭人之事!十年都没有过这种事情了!
我隐隐觉得宿州城会有一场大难,可一点头绪也没有。你们狐会是宿州的支柱,徜若出了大事,你们也不好过,得帮帮我。”
戴理痛心地拍着修齐火红色的毛皮,问道,
“涂容狐首差你去柳记绸缎铺为的是什么?因为何事与那贝娘子起了冲突,引出了一窝蛇卫?
我怀疑,这个贝娘子就是宿州异动的罪魁祸首!”
修齐的双目流露出对宿州百姓未卜前途的沉痛,道,
“我真不知道。
我只是一个只会动嘴的朝奉。
老板娘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我奉老板娘命令去那里为狐狸姐妹订制绸缎,不知道怎么就惹了贝娘子,引来杀生之祸。真是妖心难测。”
修齐只会向涂容一人汇报女画师的线索。
更不会向亲和他们的对头五通会的戴理透露半点。
随便戴理说的万民期盼,涂容不吱声,修齐就不会多说一个字。如果要为宿州百姓着想,戴理还是快还他与涂容汇合为好。
戴理的手掌停在了修齐的毛皮上,又道,
“修小哥,我救过你的命,不要你感激,只要你信我,信城隍庙。
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不要顾虑。”
修齐定定注视着戴理善意外表下那冷峻的眼神,道,
“如果我知道什么,一定告诉戴都头。
可我真的不知道,我就是一只二十出头的小狐狸,什么都不知道。”
小铁屋里冷场了。
修齐根本无法挣脱戴理的手掌。似乎传说里的猴王被佛掌镇压就是这样一回事。
铁屋子外的黑犬又叫了起来,这一次随着铁窗外的月光,无数黑犬森长巨大的影子也投射进了铁屋,不住地晃动,逡巡。
想象一下,一个娇柔的少女被推进了饥饿狮子来回踱步的坑洞。这就是一只小野狐在无数黑犬环伺下的惊惧状态。
修齐无处可逃。戴理连他动都不许动。
修齐的皮毛起了疙瘩,这是狐狸身躯对于追猎了它们不知多少岁月的黑犬的本能恐惧。
没有任何低阶狐妖的意志可以抗拒这种本能。
只要说出这种真话,就不会有任何恐怖了。
“戴都头,你是一个好人。但我真不知道。”
修齐十分平静地回答道。
戴理只放一些音响和鬼影的审讯,对于人类灵魂的修齐而言,真的是十分文明礼貌。
愕然地望着修齐,戴理松开了手掌,自言自语道,“真是了不起。”
犬影散起,犬声沉寂。
等偏院的恐怖气氛彻底消除,又一个老者的叩门声从外面响起,
“戴游神可在?
我是‘黄博士’,凭城隍庙文判官的手令求见。
文判官许可老朽领我们家小狐狸回家。
徜若修齐有得罪你的地方,还望担待,明日必有薄礼奉上。”
一位侏儒身高的黄衣老者,拄着拐杖,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走入月光皎好的城隍庙偏院。院中的七只黑犬死死盯着这老头,口角流涎。
修齐想,审问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