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宴会上回来,巴顿走进自己的石屋。
巴顿比其他侏儒都壮硕些,脸庞略方。他脑后的卷发已经略有些稀疏,眼角也有了皱纹,但他对未知事物探求不倦的精神,却让他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年轻气”。
石屋的角落摆着两柄鱼叉。骨制的鱼叉虽然质量很轻,但对小体型的侏儒而言长度过长,使用起来不太方便。所以他主要是削短了鱼叉的长度,并在手指抓握的地方打磨出纹路,扎上一圈圈粗绳,以增加摩擦力。
此刻,玛莎已经坐在床上,整理着她这次新采的药材。
玛莎的药剂学知识传承自她的母亲,也就是巴顿的妻子。
巴顿的妻子并非由奴隶所生。她因为部族被卓尔的来猎奴队所灭,才沦为奴隶。自己的前主人看中了她的药剂学知识,买下了她。两人在农场里相爱后,生下了玛莎,她对玛莎悉心教导,希望自己的药剂学知识能被玛莎传承下去。
从关于亡妻的回忆中走出,巴顿走到石案边坐下,身下的菌丝垫被他压得微微下陷。
案几上是一件还未完工的镶鳞皮甲。这皮甲由尸蕈菌革制作,散发出淡淡的霉腐味,
他之前从寇涛鱼人的身上剥落了相对完整的鳞片,这些鱼鳞经他用石棒反复捶打鞣制后,变成了一种哑光质感,抗压抗折,十分坚韧。
尸蕈则是一种依靠生物尸骸为养料生长的大型菌,其菌盖多褶且坚韧,而且有微小的透气孔,是天然的皮革。
此刻,他正尝试将这些鱼鳞缝在菌革上,做成轻便的半身鱼鳞皮甲。
工作已近尾声。侏儒体型小,甲衣所需材料不多,他打算将躯干部分复上鱼鳞,手臂则只用单纯的菌革。
他埋头缝制,可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他眼皮沉重,穿针引线的动作渐渐迟缓……不知不觉间,他就这样保持坐姿、伏在案几上,沉入了梦境。
睡梦中,他又回到了遇见那头巨甲虫——赫克琉斯兽的情景。当时它朝自己走来,振动翅膜发出低鸣,凯尔紧张地后退,卢卡斯甚至已经准备引导神力发动审判了。
但巴顿却奇异地没有从赫克琉斯兽身上感到任何威胁。他鬼使神差地学着记忆中那位卓尔农场主的样子,放缓呼吸,摊开手掌,发出一些安抚性的音节。
记忆中,卓尔农场主有时会用“动物交谈”法术来和赫克琉斯兽沟通,从而更好地驯养它们。
可他没有咒语,也没有魔法灵光,那巨兽竟也停了下来,巨大的铲状角指向他手中的琥珀浮萍。
那一刻,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涌入他的大脑。他仿佛领悟了这只赫克琉斯兽的意思:一种饥饿与好奇交织的情绪,象是在向他索要食物。
他虽然没有听到具体的语言,却可以通过赫克琉斯兽肢体的动作、翅膜的振动,模糊地知晓它的意图。
难道是因为自己对赫克琉斯兽太熟悉了吗?
他递出琥珀浮萍,尝试着回应赫克琉斯兽……
“阿爸?”
巴顿的梦境突然被搅乱,原来是玛莎在轻拍他的肩膀。
“累得都在这睡着了,好了,赶紧去床上休息吧。”玛莎笑着摇了摇头。
巴顿揉了揉脸,自己在梦境中与巨虫沟通的奇异感觉依然清淅。
他站起身,指着案几上几乎完工的鱼鳞皮甲说:“鱼鳞皮甲差不多做好了,明天回来再改善一下细节就行。”
接着又指了指角落放着的鱼叉:“我明天先去河边试试这鱼叉能不能抓到鱼。”
巴顿挪到床上,几乎一躺下就陷入了沉睡。
次日。荧光河滩。
巴顿正拿着新改好的鱼叉,站在齐膝的河水中,瞄准水中一道迅速游动的黑影。
那是盲鱼的身影。随着汛期地下河水位的上涨,这些生物似乎又比前几天更活跃了些。
他屏住呼吸,手臂猛地发力,鱼叉破空而入,扎进水中,但落了个空。
“让我来试试。”珊迪走过来,想试试这个新鲜玩意儿。
巴顿叹了口气,用绳索把鱼叉拽回来,然后把缠绕在身上的鱼叉绳解下来,这才交给了珊迪。
珊迪简单地把绳索在大臂上绕了几圈,然后对着一头潜伏在水下的盲鱼投出鱼叉。鱼叉刺入水中,激起了一片殷红。看来是精准命中了。
“嘿,今晚可以尝尝烤鱼了。”珊迪满意地将挣扎的盲鱼提上岸,丢在河滩上,又拿了块石头把它砸晕,免得它逃跑。
接着珊迪又带着巴顿在河滩上转悠起来。她如法炮制,又接连叉中三条活鱼。
“照这么下去,我们岂不是再也不缺吃的了。”珊迪有些欣喜。
然而浅滩的盲鱼似乎都被血腥味和扰乱的水流吓走了。珊迪后面巡视了好一会儿都没有找到新的猎物。
“够了,珊迪。”巴顿赶紧制止,“再这么赶尽杀绝,以后就没得抓了,养鱼的计划也得泡汤。”
他看着地上那几条被叉得奄奄一息的鱼,叹息道:“靠这个抓上来的鱼根本养不活。不行,得做陷阱。”
“你这鱼叉要是能批量生产,大规模投入战斗就好了。”珊迪回忆起那天鱼人们采用的火力压制战术,说道。
“我们侏儒的臂力有限,行不通。这鱼叉用来抓抓鱼确实还行,当投掷利器的话,威力有限。”巴顿说道。
听了巴顿的话,珊迪却是眼睛一亮,道:“谁说一定要用手了,你这鱼叉借我几天,我有个好主意。”
巴顿不知道珊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看在珊迪分给他两头鱼的份上,还是答应了下来。
最近有了更充足的食物和物资,侏儒们可以腾出更多时间来发挥自己与生俱来的工匠才智了。
两人捕鱼的同时,科尔也在河滩所连接的第一级岩阶上劳作。(村子所在的岩阶是第三级岩阶)
科尔在第一级岩阶上,以黏土作为粘合剂,垒了几堵一迈克尔的石头墙。这些墙大概半米宽,权当掩体,抵御鱼人们的鱼叉。
珊迪的巧思更让他叫绝。她在岩壁上设置了几个不起眼的岩钉和滑轮组,垂下几条末端带着皮环的绳索。
“抓着。”珊迪递给他两个皮环,让他抓着,道,“左手用力拽。”
巴顿照做,用力拉了一下左手的皮环,岩阶上的配重物就被一个杠杆结构带动着落下河滩。而巴顿则被右手的皮环拉着身体升了上去。
“这样鱼人来袭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快速撤离,不会被困在河滩被动挨打了。”珊迪自己则是爬着绳梯上了岩阶。
“这速度也太快了。”巴顿被绳子迅速甩到了岩阶上,摔了个七荤八素。
“还有改进空间嘛。”珊迪笑嘻嘻地扶起了他。
巴顿和珊迪准备把成功捕获盲鱼的消息带回村里。
回村的路上,他们看到皮克、卢卡斯、还有格斯,在村子前的空地上鼓捣着什么。只见他们把硫磺、硝石和木炭粉末混合,点燃后只是一股黑烟,噗的一声就没了下文。
“巴顿,来的正好,我准备和凯尔他们出村继续挖矿了,我们这次出去就把木菇蚜虫和蜜露甲虫给你带回来。”卢卡斯见巴顿来了,招呼他道。
众人已经习惯了在有卢卡斯和皮克的场合说地底通用语了。
“看我们带来了什么。”珊迪提起手里的两条鱼,给他们看。
“是鱼!”格斯高兴道。
不过格斯眼里的欣喜很快又变成了忧虑,“你们带回来那些熏猪肉还剩好多呢,就算放在阴凉的地方也保存不了太久。”
“要不你试试用炭火熏制一下?”卢卡斯提议道。
“对,对,熏肉更香!”皮克搓搓手道。
“熏肉?我只在卓尔厨房里做过现成的……””格斯有点没信心地说。
“你和皮克一起研究一下好了,应该不会太难。”巴顿鼓励道。
“你们用的菌革其实也可以熏一下,能除异味,应该比直接晾干了用更好。”卢卡斯又提议道。
巴顿看着这个大个子,心中泛起知音之感。他觉得卢卡斯总有层出不穷的新奇念头,和自己很合拍。
不一会儿,卢卡斯、凯尔、玛莎和库珀兄弟整备好出去探险了。
“哦?真好看啊。”出发前,凯尔看着穿着鱼鳞皮甲的玛莎,忍不住称赞道。末了又补上一句,“这皮甲。”
“怎么啦,大英雄也想穿一下试试吗?”玛莎拎了拎身上的鱼鳞皮甲。
“不了、不了……”
凯尔的声音渐行渐远。
探险队走后,巴顿又拎着之前带回来的那块带着木菇菌丝的土方和一桶堆肥独自回到河滩。
他在河滩上先围了一圈篱笆,范围不大。因为众人商议在河滩这边先搞一块“实验田”,等后面根据村子的发展状况再决定要不要继续扩大蜜露甲虫的养殖规模。
巴顿先翻耕土地,把发光苔藓都翻到地下,露出黑色松软的泥土。接着他把带有木菇菌丝的土方埋了下去,又在表面铺上了一些堆肥。
堆肥是他在卓尔精灵的农场里掌握的一种技术。这种脏活累活平时都是由他这样的奴隶完成的。
搭建蜜露甲虫农场时,巴顿不禁回忆起了昨晚的梦境。
确实有那么一瞬间,他曾突然觉得自己能理解赫克琉斯兽的想法。他只当是自己当时多想了。
可后来遇到皮克后,听着皮克头头是道地讲述他是如何通过仔细观察、认真分析来理解甲虫们的行为和须求的故事经历时,巴顿心里就滋生起了某个奇怪的念头。
这个念头随着昨晚的梦境越发地清淅了起来:
既然卢卡斯说认真聆听就能感知岩石的意志,那他巴顿,一个跟虫子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侏儒,为什么不能听懂虫子的话语?
巴顿处理完甲虫农场那边的事情后,回到村里,见格斯和皮克已经搭好了一个简易的熏肉设施,正在熏制蕈猪肉。
他们俩见巴顿来了,就拉着巴顿讨论起关于酿酒的事来。
“蚜虫产的糖浆太少了,光是喂甲虫吃都不够,哪够酿酒?”皮克晃着他的小脑袋,说道。
皮克又说:“我们部落平时是用石根酿酒的,那东西嚼起来象石头,基本没法吃,酿出来的酒倒是劲儿很大!”
吃起来象石头?说的不就是山洞箩卜么?巴顿和格斯听了皮克的话,对视了一眼,纷纷想到。
于是巴顿和格斯带着皮克去看了村里那片小小的山洞箩卜田。
箩卜田位于村子所在的第三岩阶的一个阴暗潮湿的角落。田里只有寥寥十几株瘦弱的植株,它们的块茎埋在薄薄的土层下,顽强地生长着。
“山洞箩卜喜欢阴凉潮湿的地方,长得很慢,我们把它们当储备粮种在这,平时都不敢多吃。”巴顿解释道。
当时科尔就是动用了一些村里的紧急储备粮来招待落难初醒的卢卡斯。
皮克走近蹲下,看着这些褐色的块茎,又捏起一点泥土搓了搓:“石根不一样,它在石头堆里长得才好,很耐旱,颜色也是灰色的。”
最终,几人拍板,决定用石根和山洞箩卜作为第一批酒的酿酒材料。
酿酒的工作将由格斯和皮克主导,他们俩决定等今天把肉熏好后,明天就拉上米拉和格斯的两个孩子去外面查找石根。
晚餐后,巴顿还参加了一节海伦主持的识字课。卢卡斯在出发前把一些文本告诉海伦,再由海伦传授给大家。
卢卡斯传授给侏儒们的首批文本数量并不多,内容以数量词和常用事物的名词为主,方便众人记录各种物资的储量和出纳。
几日后,河滩上长出了几株木菇苗,但按皮克指导,巴顿将它们尽数拔除,以免争夺养分。
皮克和格斯率领的探险队从外面带回来了几株整株的矮壮木菇,并直接移栽到了甲虫农场中。
而随着卢卡斯率领的探险队带回蜜露甲虫和木菇蚜虫,巴顿的甲虫农场算是彻底落成了。
农场规模不大,只用篱笆和石块粗略围了一圈,防止甲虫乱跑。
考虑到直接在新移植的木菇上挖树洞可能导致木菇无法成活,巴顿挖空了几段木菇菌柄,充当“树屋”给蜜露甲虫们居住。木菇蚜虫则直接养在活的木菇上。
此后,科尔和珊迪每天都能看见巴顿。他大部分时间都泡在蜜露甲虫农场里,观察、记录、轻声对着虫子们说话。
起初,巴顿和所有人一样,只能看到甲虫漫无目的地爬行。
但当他真正静下心来,用心观察,一些不一样的声音开始浮现在他耳畔。
他感觉自己就要悟到门道了,每天来农场来得更勤了。
每天往返河滩的路上,巴顿都会经过村前那片空地。有时,卢卡斯会带着皮克等人在空地上实验炼金火药。
他们刚开始只是闹些小动静,后来,动静越来越大,有一次,黑暗的石阶洞中,火光一闪而逝,接着是砰的一声爆鸣。
又过了两天,巴顿远远看到他们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接着一声巨响,碎石飞溅,刺鼻的硝烟味弥漫开来。皮克兴奋的尖叫声他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看来,炼金火药的难关,算是攻破了。河滩边的巴顿心想。
一天,科尔照例来河滩换岗,并打算告诉巴顿炼金火药试爆成功的喜讯。
然而科尔却目睹了奇异的一幕:
巴顿此刻背对着他,蹲在甲虫农场的“小树屋”边,正对着一只慢悠悠爬行的蜜露甲虫低声说道:“知道你嫌挤,新挖的树屋明天就好,别老去抢那只大个头的地盘。”
接着,巴顿亲亲伸出手指,挡住了那只甲虫的去路,引导它向另一个方向爬行。而那只甲虫竟真的调转方向,爬向另一处,用触角轻轻碰了碰巴顿放在那里的一小片沾着蜜露的木菇碎屑,安静地舔舐起来。
科尔看呆了,结结巴巴地问道:“巴顿,你、你在跟虫子说话!?”
巴顿回过头,只见他表情严肃,一双大眼炯炯有神地看着科尔,眼里没有任何玩笑的意味。
他指着那只甲虫:“它刚才告诉我,它觉得原来的树洞太闷了。”
他又指了指不远处的礁石,语气带着笃定:“科尔,我听到了。卢卡斯说得对,只要你真正静下心来听,总能听见自然界中的话语。”
“而且不止是石头,就连虫子,也有它们的话要说。”
看着老友那双生满老茧的手,此刻正温柔地抚摸着蜜露甲虫的甲壳,科尔怔在了那里。
他的这位老友,此刻听见的是一首他无法感知的、由虫鸣演奏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