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说这些都是你们干的?”
凯尔的声音因震惊而拔高,他难以置信地用手中的石矛戳了戳嵌在石壁上的、体型两倍于他的寇涛勇士。
这位年轻的地底侏儒战士脸庞上线条凌厉分明,颧骨高耸,皮肤苍灰,一头暗灰色的短发向上竖立。额上一道浅浅的疤痕斩断了他的左眉,深绿色的眼眸中,锐意如燃烧着的烈日。
“他受伤了,我们先回村子里,别的等会儿再说。”珊迪开口道。
此时她正与科尔两人一左一右地搀着已经脱力的卢卡斯准备回村。
“等等。”一道温婉的声音响起,是侏儒少女玛莎。
她走上前,苔藓的荧光在她绿宝石般的眼眸中流转,宛如深潭映月。
她看了一眼卢卡斯染血的外套,用地底通用语说道,“我带着草药,就在这处理吧。他这样也爬不了绳梯。”
随后她又示意科尔夫妇把卢卡斯平放在一处厚实的发光苔藓“软垫”上。
“玛莎,麻烦你了。”珊迪说道。
玛莎点点头,在卢卡斯身边盘膝坐下,检查他身上的伤势。
专注时的玛莎温婉自持,象一块被溪水冲刷得光滑温润的鹅卵石。她浅灰色的长发在脑后编成一条长长的发辫,额前留有几缕微卷的碎发,当她低头时,就用手指轻轻抚过细眉,将额前的碎发拢到耳后。
“只是些皮肉伤,但……虚弱……”
她抬起眉,看了卢卡斯一下,似乎察觉到他并非单纯的身体乏力。
她没有多问,从挎包里拿出一块干瘪发黑的苔藓,将其搓碎,放入一个小石碗里用火星引燃。苔藓燃烧时没有明火,只是闷闷地冒出带着淡淡的硫磺味和草药味的白烟。
玛莎一手将卢卡斯上半身扶起,一手拿着石碗凑近卢卡斯的伤口,用白烟缓缓熏烤。卢卡斯被呛得轻咳,伤口也传来灼痛感,疼得他倒吸几口凉气。
接着玛莎把某种松果色的蕈菇放到他鼻尖,这东西闻起来有些松香,还带着沼土的湿腥味。不一会儿,他就感觉疼痛有所减轻,取代之的是眼皮的沉重感,眼中也开始看见虚幻的“飞蚊”。
“尊贵的神之选民大人,我倒是觉得你现在疼得龇牙咧嘴的样子,比你说的那些关于石头的谜语鲜活多了。”玛莎看着卢卡斯狼狈的样子,轻笑着打趣道。
接着她把蕈菇从卢卡斯鼻尖拿开,说:“看来神之选民,也得拖着一具凡人之躯呀?”
在玛莎给卢卡斯处理伤口时,利兹用地底侏儒语手舞足蹈地向刚归来的族人们——凯尔、玛莎、巴顿还有海伦——讲述着刚刚的战斗。
“…卢卡斯一拳打死三个鱼人…”
“…我老爸神光万丈从天而降…”
科尔在一旁听得面皮发烫,不时尴尬地插嘴,试图纠正这些过于逆天的修饰。
听了卢卡斯保护村子的英勇事迹,众人也都同意让卢卡斯在村里暂居。
凯尔早已默默攀上了了望台,警戒四周。
他穿着一身由某种深绿色的地下蜥蜴皮鞣制的简陋皮甲,胸前绑着一块黑色石板作为强化。
他一边凝神听着下方利兹叽叽喳喳的讲述,一边扫视河滩上那些违反常理的杀戮痕迹:将鱼人碎尸万段的岩刺、嵌入石壁的尸首。
震撼在他心头淤积,化作自语:
“这就是……神只的力量?”
凯尔不禁回忆起了自己的父亲。凯尔的父亲——同其他可怜人一起——被卓尔精灵用魔法和外科手术拼成了一件“血肉雕塑”,以求取悦他们的蜘蛛神后。如果当时,自己也有这样的神力,是不是就能挽回一切了呢?
凯尔的思考被巴顿有些粗犷的嗓音扰乱:
“可惜了,这些皮、肉、筋、骨,可都是好东西啊。”
巴顿是个长粗胡子的大叔,也是玛莎的父亲。他此刻蹲在寇涛勇士的尸体旁,粗糙的手指划过那柄比他人还高的大鱼叉,又敲了敲坚硬的蟹壳头盔,眼中闪铄着诡异的光。
巴顿的话引得凯尔的母亲海伦眉头紧皱,道:“好东西?巴顿,你不会想用这些怪物的尸体吧?”
凯尔的母亲海伦在一众侏儒中最为年长,盘在脑后的灰发中已有银丝。
巴顿抬起头,语气倔强:“为什么不行?肉可以用来养尸蕈,皮可以鞣制,筋能做绳索,骨头能磨成工具。生存,不就是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东西吗?”
他的话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其他侏儒听了后面露嫌恶,低声议论着“不洁”与“诅咒”。
地底侏儒的传统让他们对处理这种智慧生物的尸体心存忌讳。这些冒着绿血的邪恶怪物?更是别提了。
海伦和科尔更是言辞激烈,认为应该用烈火焚烧鱼人的尸体以净化邪祟。
凯尔声音冷硬:“如果做出这种残忍的事情,我们和那些逼着我们去剥人皮的卓尔还有什么区别?”
卢卡斯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虽然听不懂地底侏儒语,但是有一旁的玛莎替他低声翻译。
石碗中不再冒烟后,玛莎捻起一种蓝色的蕨类,放进石碗,捣出蓝色的汁液。汁液浸着黑色苔藓的馀烬,二者组合成了一种浓稠的敷料。玛莎把敷料抹在卢卡斯身上各处、多达十多道的伤口上,传来阵阵冰凉酥麻的感觉。
“明天就会开始长肉了,注意伤口不要碰到水。”玛莎边说边开始收拾她的各种药草。
卢卡斯点头道谢,强撑着虚弱的身体起身,声音不大却很清淅:“这些寇涛鱼人侵扰了大家的家园,它们是入侵者。利用入侵者的残躯,让它们为村子做出最后的贡献,并非亵读,而是……一种对我们英勇战斗的犒赏。”
他顿了顿,看向依旧持反对意见的几位侏儒,话锋一转:“当然,我们必须尊重所有生命,哪怕它们是敌人。我提议,我们只取用少部分必需的材料,再将它们剩馀的部分妥善安葬,并由我来进行安魂祷告,净化不祥,从而让它们魂归永寂,不再侵扰生者。”
卢卡斯打算通过一场安魂祷告,稳固自己冒牌牧师的身份,为后续的传教铺路。
这个折中的方案,既满足了巴顿的实用主义,也照顾了族人们的对传统的坚持。在巴顿的带头劝说下,众人终于同意。
越是艰苦的环境,就越要重视卫生健康问题。这些尸体如果放任不管,随时可能引发瘟疫、污染水源。在卢卡斯“净化污秽、预防疫病”的卫生口号的号召下,大家决定把这些尸体先通过高温简单处理一下再掩埋。
埋葬地单击在河滩一处偏僻的角落。众人挖了一个坑,往坑里放了些石灰石,然后是苔藓、菌丝和木菇块。
木菇是某种菌类的巨型子实体,发育完成后象是一棵大树,其菌柄类似木头,被侏儒们当做柴火,菌帽则略像树皮,质地坚韧,也可以作燃料。
巴顿拿燧石引燃了坑中的燃料。洞窟内低氧,明火很快熄灭,菌丝和苔藓消烧完后,坑里剩下一些烧红的炽炭。
“河滩上的火要比洞窟外面的‘懒惰’得多。”巴顿总结道。
卢卡斯取下寇涛鱼人脖子上的项炼,专门为它挖了另一个小坑掩埋。项炼上挂的是人型生物的指骨,还挺新鲜。
这意味着鱼人近期还袭击过其他人。这片地下河水网,可能还连接着未知的邻居。
“希望不要再有善良的岩石之民,死于鱼人之口。”海伦低声祈愿。
凯尔和科尔铆足气力,将两具鱼人的尸身都挨个推进了火坑中,蛋白质被炙烤的特殊焦味传来,引得众人连连皱眉干呕。然后众人在鱼人尸身上又铺了一层炭火,接着才开始填土掩埋。
希望高温灼烧和利用炭火馀热的持续“闷烧”能有效杀菌并驱散部分腐败气息吧。卢卡斯祈祷着。
当最后一捧土复盖上后,卢卡斯跪坐在小小的坟堆前,闭上双眼,双手交叠置于胸前,用一种低沉而抚慰的语调开始祷告,他用地底通用语说道:
“徘徊于此的魂灵啊,此刻,战事已休。恳请吾主,岩君格拉达,引渡你们的残魂,愿承载万物的岩石接纳你们的躯体,抚平你们的怨念。永眠吧,莫再侵扰生者的秩序,此岸凡间烟火正盛,汝等不可食……”
祷告词庄重而肃穆,无形的平静随之弥散。
巴顿靴底踩过一块带血的鱼鳞,一个疯狂的念头闪过,嘴里含糊地重复了一句:“汝等不可食……”
卢卡斯刻意使用了“岩君格拉达”这个名号,这是他首次解释岩君格拉达信仰的内函。祷告词中他赋予了其“承载与引渡灵魂”的职能。
一场葬礼,一段祷告,仪式感十足,侏儒们心中的不安情绪稳定下来。
既是因为庄严的仪式,也因为他们内心对安宁的渴望。
安葬完鱼人后,科尔走上前,问道:“卢卡斯,我们、我们该怎么做,才能获得你之前提到的岩君格拉达的庇护?”
卢卡斯没想到戏来得这么快,赶忙闭上眼,仿佛在安静地倾听着某种凡人不可闻的启示,其实是趁机在脑中编织言辞。
片刻后,他睁开眼,看向众侏儒,说出了一串玄之又玄的话语:
“我的力量,源于岩君格拉达的恩赐。但神恩并非无竭之水。”他努力让声音带上适度的凝重,“方才,为守护此地,我耗用了过多的神力。如今,我与吾主之间的感应正在减弱,他的神谕如风中残烛,飘忽难辨。此乃神力透支所致。”
他稍作停顿,语气转为一种分享秘密般的恳切:“维系神恩的秘密,就在于矿石。它们是大地深处凝聚的精华。唯有以矿石作为祭礼与桥梁,回馈岩君的赐予,方能巩固连接,使他的注视长久停留于此。”
仪式系的【噬矿仪式】可以消耗矿石补充自己的神力,他打算借用一下侏儒们手里的矿石。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侏儒:
“朋友们,不必疑虑。吾主格拉达是一尊新生的神只,他诞生于无尽深渊、觉醒于无光永夜,正是为了给绝境带来曙光。”
“他执掌岩石与矿藏,他的意志,是赐予所有生活在幽暗地域的族群以守护、秩序与丰饶的家园!”
他指向自己,语气真诚而富有感染力:“我,卢卡斯,便是在坠入暗河、身处绝境时,蒙其感召,才得以生还。”
他的话语,尤其是“岩石”、“家园”等关键词,明显打动了许多侏儒。
这批地底侏儒们其实有自己的信仰体系,他们崇拜亘古的岩石,也知晓侏儒神系中的诸多名讳。
但这个世界的信仰常是多神并存。眼前这群历经劫难的流亡侏儒,对一尊明确提出庇护承诺、且刚刚展现过“神迹”的新神,自然是怀抱着期待。
自己完全可以通过显露神迹、给予帮助,引导他们信仰自己这尊新生的“岩君”,甚至把岩君奉为他们的主要信仰。
“现在,我需要村子里所有的矿石,无论是你们刚收集的,还是之前储备的。作为回报……”他深吸一口气,语气郑重,“我将向你们展现岩君格拉达所能赐予的庇护。”
凯尔听完卢卡斯的话眯起了眼睛。大多数侏儒则同意了以矿石作为回报,感谢卢卡斯对村子的守护。
卢卡斯决定将这次【噬矿仪式】办成一场真正的布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