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绝望如同墨色海水般即将彻底吞噬小木船时,异变陡生。
白芮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猛地从黑色汪洋中抛起,重重摔回船板之上。她浑身湿透,呛咳着,眼神里充满了迷茫与震惊,瘫坐在船边,难以置信地喃喃:“我…我不是跳下去了吗?为什么…为什么又回来了?”
就在众人对这超乎理解的景象一筹莫展之际,一直闭目盘坐的李榆林忽然睁开了双眼。她脸上的泪痕未干,目光却已变得如同被雨水洗过的天空般清澈、坚定。她缓缓开口,声音并不高昂,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灵魂的平静力量,在这昏聩的天地间清淅地回荡开来: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这熟悉的经文仿佛带着温暖的涟漪,一圈圈荡入众人混乱的心湖。那积压在心头的厚重阴霾、啃噬理智的恐惧,竟在这声音中开始冰消雪融,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平静感,如同初春的溪流,悄然浸润了他们近乎干涸的心田。
李榆林的声音持续着,稳定而有力: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仿佛受到感召,或者说已经疯了,众人竟然不约而同地盘腿坐下,闭上双眼,跟随李榆林一同诵念。起初声音杂乱微弱,渐渐汇聚成一股低沉而坚定的合鸣。
奇妙的是,随着这经文的扩散,原本汹涌的海面竟真的逐渐平息下来,狂暴的雨势也渐渐减弱,仿佛连这片绝望之海与愤怒的天空,都被这慈悲而智慧的梵音所抚慰。
在诵经声中,众人开始内省,反思自己方才的癫狂与不堪。
白芮低下头,声音带着真实的悔意:“我…我刚才到底做了什么…怎么会变得那么丑陋和残忍…”
王月擦去眼泪,眼神多了一丝释然:“三江哥哥…他一定不希望看到我们自相残杀…”
杨娅望着那两具安静下来的尸体,语气平静了许多:“他们…已经做了他们能做的…是我们该学会放下了。”
赵悦兵双手合十,语气坚定:“谢岭大师…请您放心,我们会找到出路的。”
连蜷缩在角落的邵珊,听着这安宁的诵经声,紧绷的身体也渐渐松弛下来。
李榆林引领着经文,声音如同磐石:
“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
众人随着诵念,心境仿佛被洗涤提升,许多执拗的念头、无名的恐惧,真正开始烟消云散。天空的雨停了,但阴云依旧低垂,仿佛在静观其变。
就在这时,王月指着远方,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你们看!那里…是陆地!”
远方,一片模糊的黑色轮廓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杨娅深吸一口气,点头:“我们必须去那里!那可能是唯一的生路!”
然而,承载他们的小木船却如同陷入琥珀,纹丝不动。
李榆林停下诵经,目光扫过众人,洞悉了一切:“船不动,非外力所致,乃是我们心中仍有挂碍。执着于抵达彼岸,本身亦是一种执念。唯有彻底放下,心无所住,方能抵达。”
众人恍然,纷纷收敛起刚刚升起的急切,重新沉静心神,继续诵经,甚至连“抵达彼岸”这个目标本身也尝试放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纯粹的宁静与坚定。
经文声再次响起,更加齐整,更加深沉:
“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随着这至诚的诵念,众人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澄明与慈悲心升起。就在这时,小木船仿佛被一只温柔的手推动,无人划桨,却开始缓缓地、平稳地向着那片陆地驶去。
靠岸后,众人停止诵经,默默背起刘三江和谢岭的尸体,踏上了前方唯一的小路。路两旁是起伏的丘陵,漫山遍野,竟是无尽的荒冢孤坟,坟茔间,盛开着大片大片鲜红欲滴的彼岸花,红得触目惊心,空气中弥漫着肃穆与哀伤的气息。
李榆林轻声道:“这些,或许都是沉沦于执念,未能解脱的亡魂…我们当心怀慈悲,为他们祈福。”
众人颔首,微垂眼帘,低声诵念着经文,宛如一支沉默的朝圣队伍。行进间,他们偶尔能看到一些模糊的身影被锁链束缚,由戴着高帽、长舌头面色惨白的白无常和身着黑袍、表情凶煞的黑无常押解着,步履蹒跚地走向远方。更有牛头、马面这等鬼差,手持钢叉利刃,驱赶着哭嚎的新魂,没入道路更深处的迷雾之中。这些景象如同背景板,更添此地阴森,却也反衬出众人此刻内心的平静。
王月望着无边坟冢,声音悲泯:“他们…也曾是活生生的人啊…”
杨娅低声回应:“或许,也曾象我们一样,被困在各自的恐惧与执着里。”
赵悦兵双手合十:“愿他们终能离苦得乐。”
众人低声诵念着《心经》真言,步履坚定地穿行在这片亡者之域,仿佛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盏引路的灯。
穿过坟冢局域,景象骤变。真正的“地狱”景象扑面而来——利刃遍布的刀山、烈焰熊熊的火海、烧得通红的铜柱、蒸腾着热气的巨大蒸笼、翻滚着沸油的巨锅、以及寒气刺骨的冰山……空气中混杂着皮肉焦糊与血腥的可怕气味,无数罪魂在其中受刑,发出撕心裂肺、永无止境的惨嚎。
然而,众人心中充满怜悯,不再被恐惧支配,只是更加低沉而虔诚地诵念着“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声音形成一种奇异的屏障,将外界的惨象与内心的安宁隔开。
行至一口巨大的油锅前,里面翻滚的正是黄世强和张老三。他们看到众人,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在沸油中拼命挣扎呼喊:
“榆林!白芮!悦兵!救救我们!我们知道错了!真的悔悟了!”
然而,李榆林等人只是停下脚步,目光慈悲地看着他们,如同菩萨垂怜世人。
黄世强涕泪横流(尽管在油锅中立刻被蒸发):“各位…各位菩萨!我们真的知错了!求你们大发慈悲!这油锅之苦,实在受不了了啊!”
张老三也拼命点头,声音扭曲:“悔悟了!真心悔悟了!求菩萨超度!”
李榆林双手合十,声音平静而有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既真心悔悟,我等便为你们祈福。”
众人随即盘腿坐下,齐声诵念《心经》。随着经文声,一股柔和的金色光晕笼罩了油锅,黄世强和张老三感到一股清凉的力量将他们托起,缓缓脱离沸腾的油锅。他们身上那可怖的烫伤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两人跌跪在众人面前,磕头如捣蒜,感激涕零:“谢谢菩萨!谢谢菩萨大恩大德!我们真的再也不敢了!”
李榆林缓缓起身:“起来吧。既已悔悟,便同行寻那解脱之路。”
黄世强和张老三连忙爬起来,敬畏地跟在队伍末尾,主动接过了背负尸体的责任。
两人在后面悄声议论,“诶老三,这不是三江和谢岭那小和尚吗?她们这是…”
张老三赶紧做了个噤声手势,指指前面宝相庄严的众人:“嘘!菩萨行事,不可妄加揣测…”
众人继续前行,所过之处,行刑的小鬼纷纷停下动作,垂手而立,那些正在受刑的罪魂也暂时停止了哀嚎,仿佛感知到这纯净的慈悲之力,无声地目送着这支特殊的队伍穿越层层地狱。
这条路仿佛无穷无尽,不知走了多久,时间概念在这阴曹地府已经失效了,象是一会儿又象是几十年,众人终于抵达了最深最暗的底层——无间地狱。
这里的景象更为可怖,烈焰永恒燃烧,无数犯下滔天罪业、永世不得超生的罪魂在其中承受着最残酷的刑罚。他们大多非但没有悔意,反而充满了怨毒与愤恨,发出疯狂的咆哮与谩骂:
“混帐!放我出去!有本事再打一场!”
“狗屁天道!不公!道爷我不服!”
“哈哈哈哈!纵是永堕无间,吾亦不悔!哈哈哈哈哈…”
在熊熊业火中,众人甚至看到了那些臭名昭着的旧立本战犯的身影,他们依旧在咆哮着扭曲的信念,毫无反省之意。
李榆林等人看着这一切,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悲泯,但脚步未曾停留,口中的经文声也未曾断绝,这梵音在这极端痛苦与怨恨之地,显得格外神圣与肃穆,然而却没有任何超度的效果。
黄世强和张老三看着这些永受煎熬而不悟的罪魂,心底一阵后怕,低语道:“幸好…幸好我们回头得早…”
最终,众人来到一座巍峨古朴的大殿前。殿宇庄严肃穆,笼罩在一片祥和的佛光之中,与周围地狱的惨状形成鲜明对比。殿门上方,悬挂着一块匾额,上书三个古朴大字——“平等殿”。
李榆林停下脚步,目光沉静:“此地,当是终点,亦是起点。”
众人心怀敬畏,缓缓步入大殿。
殿内景象更是令人震撼。大殿中央,两口比之前所见更加精致,仅能容纳一人的油锅烈焰熊熊。锅中端坐的,赫然是刘三江与谢岭!然而,与受刑截然不同,两人虽身处沸油,却周身散发着柔和金光,面容安详,双手合十,闭目微笑,仿佛并非在承受痛苦,而是在极乐莲池中禅定。
刘三江缓缓睁开眼,微笑着看向风尘仆仆的众人:“你们来了。”
谢岭依旧闭目,声音平和悠远,带着洞悉一切的禅意:“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执念,方得自在。”
李榆林上前一步,声音难掩激动:“三江……谢岭大师……你们这是……”
刘三江微笑道:“在此等待,只为见证你们放下挂碍,你们能至此处,我与谢岭方得圆满。”
谢岭道:“众生皆苦,唯有自渡。汝等已渡苦海,可喜可贺。”
黄世强和张老三见状,更是羞愧难当,低头道:“刘哥,谢岭大师,我们…我们愧对你们。”
刘三江目光宽容:“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既已回头,便可同登彼岸。”
谢岭亦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苦海虽广,渡舟在心。”
众人闻言,心有所感,纷纷盘坐而下,最后一次齐声诵念《心经》,经文响彻大殿,充满了圆满的意味。
经文声歇,油锅的火焰依旧,刘三江与谢岭相视一笑,从容自迫的从油锅中站起,踏虚而下。他们周身佛光湛然,非但毫发无伤,反而更显庄严神圣。
与此同时,那两具一直被背负着、此刻放在一边的尸体,竟自行站起,步履沉稳地走向油锅,安然端坐其中,它们垂首闭目,双手合十,齐声开口,宏大的愿力充斥殿宇: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声音落下,两具尸身便化作金色雕像般,永恒定格于油锅之中,仿佛地藏菩萨的化身,镇守于此。
众人目睹此景,无不心生敬意,深深叩拜。
刘三江看着众人,语气恢复了往日的轻松与温暖:“好了,孩子们,这场特别的‘时空旅行’,到此结束了。我们……该回家了。”
话音刚落,众人只觉眼前强光一闪,视线瞬间模糊,待到能再次视物时,愕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那间熟悉的陆家嘴写字楼会议室,正安然坐在各自的座位上。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雨后的夜空清澈了许多,会议室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沉浸在方才那过于真实的“旅程”中,眼神恍惚,神情震撼。
许久,李榆林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飘忽:“我们…真的回来了?刚才的一切…是幻是真?”
白芮低头看着自己干燥洁净的双手,喃喃道:“若是梦…为何感受如此刻骨?若是真…我又如何安坐于此?”
王月紧紧抓住身旁刘三江的手,声音颤斗:“三江哥哥……你…你真的没事吗?刚才那个…到底是不是你?”
刘三江反手握紧她,露出一个令人安心的笑容:“我就在这里,如假包换,刚才的一切,说它是梦,它却改变了我们;说它是真,它又超乎常理。重要的是,我们共同经历了,并且,都得到了成长。”
谢岭双手合十,平和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黄世强和张老三对视一眼,长长舒了口气,脸上是真实的悔过与庆幸:“我们…真的知道错了。以后…绝不再犯。”
赵悦兵擦去眼角残留的泪痕,语气坚定:“我们会变得更好。”
杨娅深吸一口属于现代都市的空气,释然道:“这次经历…让我学会了很多。执念,是该放下了。”
这时,众人忽然想起黄世强和张老三在地狱及刚才的谶悔之言,好奇的目光纷纷投向二人。
李榆林挑眉问道:“对了,黄世强,张老三,你们口口声声说‘知道错了’,到底所犯何事?”
两人顿时面红耳赤,支支吾吾。黄世强挠着头,窘迫道:“这个…我们…我们在那孽境台前,看到了自己以前干的那些混帐事…欺负同学、讹诈小贩、坑蒙拐骗、还…还…咳,要不是你们…我们现在恐怕…”
众人闻言,皆露讶色。白芮抱着胸,调侃道:“哦?没看出来啊,二位还有这等‘辉煌往事’?”
王月眨着大眼睛:“那你们以后真的不会再那样了吗?”
两人立刻起身,对着众人就要下拜,被连忙拦住,连声道:“不敢了!绝对不敢了!各位…各位…恩人!”白芮不满地纠正:“叫仙姑!”邵珊也小声凑趣:“那我就是小仙女啦!”气氛顿时活跃起来,众人纷纷笑着打趣,两人也憨笑着挨个重新称呼,会议室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就在这一片轻松中,刘三江脸上忽然掠过一丝熟悉的坏笑,他拍了拍手,吸引大家注意:“好了好了,说正经的,这次我精心设计的‘沉浸式心灵成长剧本’,各位体验感如何?看大家收获颇丰,要不要考虑来个续集?”
这话立刻引来了众口一词的反对。
白芮首先发难:“不要!刘三江!你这是在玩弄我们的感情和精神!你知道我们差点被吓疯吗?!”
王月撅起嘴,委屈巴巴:“三江哥哥,求你了,千万别再来了……”
赵悦兵也摇头:“三江,适可而止吧。”
黄世强和张老三则拍着胸口,一脸庆幸:“原来是剧本!太好了!吓死我们了…”
刘三江哈哈一笑,摆手安抚:“别激动嘛,我这不也是为了让大家深刻体会一下‘放下’的境界嘛。你们看,效果不是很好吗?黄世强、张老三洗心革面,大家也感悟良多。”
谢岭微微颔首:“三江此举,虽略显…跳脱,然初心非恶,诸位不必过于挂怀。”
众人听他这么说,虽然心里还有些后怕和不满,但也不得不承认,这番经历确实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与成长。
李榆林叹了口气,无奈中带着一丝警告:“好吧…这次就算了。但是,三江,如果还有下次…”她狠狠地瞪了刘三江一眼,“后果自负!”
刘三江笑着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好好好,我认错,但是嘛…”他眨了眨眼,“下次的事,下次再说!”引来李榆林又一记白眼。
众人都笑了起来,会议室内的气氛彻底缓和。这时,一首空灵舒缓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吟唱版音乐轻轻响起,仿佛为这段光怪陆离的旅程,标注下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句号。
窗外,夜空已彻底放晴,一轮明月高悬,清辉遍洒,远方的天际与都市的灯火交相辉映,空气清新沁人。
刘三江点点头,目光温和地扫过每一张面孔:“好了,大家都累了,回去好好休息吧。明天…”他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扬了一下,“又是新的一天了。”
众人纷纷点头,虽然心绪依旧复杂,但更多了一份释然与坚定。他们相继起身,缓步走出会议室。
刘三江和谢岭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去,刘三江微微一笑,低声自语:“这些家伙…总算有点样子了。”
谢岭双手合十,目光似乎穿越了时空,语气平和依旧:“缘起缘灭,皆是因果。愿彼等,从此能远离怖畏,常住安乐。”眼神却死死盯着白芮与张老三离去的背影
无人察觉,在谢岭垂下眼帘的瞬间,其眼底最深处,仿佛有一簇来自无间地狱的火焰,短暂地闪铄了一下,随即隐没于无尽的平和之下,那口承载着他宏愿的油锅,那尊镇守地狱的雕像,其影象似乎与他此刻的身影微微重叠了一瞬,旋即分开,仿佛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