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教室里的怪味尚未散尽,混杂着雨夜的湿冷。赵悦兵趴在谢岭逐渐僵冷的身体上,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喉咙里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仿佛从一场噩梦中惊醒,猛地抬起头。
四周,空了。
那些扭曲蠕动的纸人,那些窃窃私语般的鬼嚎,全都消失了。只剩下歪斜的课桌椅,如同乱葬岗的碑石,在窗外闪电的映照下,投下短暂而扭曲的阴影。
暴雨疯狂地敲打着玻璃,声音沉闷而持续,象是无数只手在焦急地拍打。空气阴冷潮湿,寒意穿透单薄的校服,直往骨头缝里钻。
她跟跄着扑到门边,双手死死拧动门把手——纹丝不动。通过一块模糊的玻璃窗,她看到走廊里影影绰绰。许多穿着各式各样寿衣的身影,正无声地、缓慢地来回飘荡。
它们的面容象是浸过水的宣纸,模糊一团,唯有空洞的眼框齐刷刷地朝向教室内部,没有焦点,却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注视感”。它们不象是有意识的个体,更象是一群被设置好路径的、守卫这片绝地的纸人。
另一侧的窗外,是纯粹的、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唯有闪电划过时,才短暂地照亮如瀑布般倾泻的雨幕。
“这种鬼地方,真的只是剧本吗…”赵悦兵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和一丝悔恨的颤斗,“我到底为什么?要信刘三江的鬼话。”
她回头,看向地上谢岭那张灰败的脸,悲伤再次控住了她:“谢岭大师…你真的…死了吗?刘三江…他难道真要我们所有人的命?”
李榆林在校园里徒劳地转了一圈又一圈,校服彻底湿透,紧贴在皮肤上,又冷又重。她没找到任何有意义的线索,也没遇到任何活着的同伴——除了那个,如影随形的…
她决定返回最初的教室,刚踏上走廊,脚步便是一顿。前方,那群穿着寿衣的“东西”堵塞了信道,它们飘忽不定,仿佛没有实体,但那无声的、集体的“凝视”,比任何张牙舞爪的形态更让人心底发毛。
“它们…难道都…”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
就在这时,那熟悉的、如同呜咽般的小提琴声,再次从她身后幽幽响起。
她猛地回头,看到那个拉琴的“刘三江”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他面无表情,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世界里,对周遭一切,包括她都毫无所觉。
他就这样迈着均匀而飘忽的步子,径直朝那群寿衣鬼影走去。
“他到底是什么…”李榆林咬牙低语,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跟了我一路,不攻击,不交流…是刘三江的提线木偶,还是…更邪门的东西?”
一股莫名的冲动让她几步冲上前,拦在了“刘三江”面前,琴声戛然而止,他停下脚步,闭上双眼,如同瞬间断电的机器人,僵立不动。
李榆林抬手,试探性地挥出一巴掌“啪!”
手掌传来击中冰冷硬物的剧痛,她疼得立刻甩手,倒吸一口凉气。
而“刘三江”的脸,触感如同冰冷的青石,毫无变化,他随即象是被重新上了发条,绕过她,再次拉起那哀戚的琴声,走向鬼群。
接下来的一幕,让李榆林屏住了呼吸。
当“刘三江”走入那片惨白的鬼影中时,那些寿衣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烟灰,连一丝声响都未曾发出,便化作缕缕稀薄的青烟,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走廊的黑暗里。同时,教室的门,传来“咔哒”一声轻响,锁舌弹开。
李榆林来不及细想这其中的诡异,立刻推门冲了进去。“赵悦兵!”
“榆林!”赵悦兵如同看到了救星,眼泪又涌了出来,“谢岭大师他…”
话音未落,那个拉琴的“刘三江”也跟了进来,旁若无人地站在角落,继续着他那永无止境般的悲伤演奏。赵悦兵吓得往后一缩,惊恐地指着他:“他…他…”
“说来话长,”李榆林疲惫地摇头,声音压抑,“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但它…似乎没有主动伤人的意思。”
就在这时,那如泣如诉的琴声仿佛化作了无形的丝线。地上,谢岭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随即,以一种极其违反人体常理的、关节僵硬的姿势,缓缓地、一顿一顿地站了起来。
他低垂着头,面色青灰,眼神空洞,象极了民间传说中被邪术操控的尸傀。
“谢岭大师!”赵悦兵失声惊呼,扑上去想拉住他,却发现他的手臂冰冷僵硬如铁棍,任她如何用力,那具身体都纹丝不动。
“别白费力气了,”李榆林的声音带着沉重的无力感,“他现在…恐怕已经不是谢岭大师了。”
“刘三江”缓缓转向阳台的方向,迈步走去,谢岭的尸体便迈着同样僵硬、同步的步伐,跟在他身后,如同被无形锁链牵引的木偶。
“不要!谢岭大师!别去!”赵悦兵绝望地哭喊,试图用身体阻挡,却被那冰冷的躯体带着跟跄前行。
“刘三江”在阳台边缘停下。暴雨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他却毫无反应,只是缓缓抬起一只手,指向楼下那片被雨幕笼罩的、深不见底的黑暗,用一种毫无感情的声音重复道:
“解脱…就在前方…”
谢岭的尸体站在边缘,一只脚几乎悬空,摇摇欲坠。
而此时另一边,白芮在迷宫般的楼道里狂奔,肺叶火辣辣地疼。她再次看到一个猩红的“4f”指示牌,绝望地停下脚步,狠狠一拳砸在墙壁上:“玛德!鬼打墙!绝对是鬼打墙!”
教室内,绝望的气氛几乎凝固,突然,门口传来一个熟悉而急促的声音:“快拦住他们!”
李榆林和赵悦兵猛地回头,竟看到又一个刘三江,而且还牵着王月跑了进来!这个刘三江脸上带着活人的焦急和紧张,与阳台上那个如同精致人偶的存在截然不同。
“三江!你?”李榆林看着阳台上的那个,又看看门口的这个,思维瞬间陷入混乱。
“没时间解释了!”刘三江语速飞快,指着阳台,“那个‘我’是假的!他要害死谢岭!谢岭还没死透,魂魄被拘在尸身里,被他推下去就真形神俱灭了!”
阳台上的“刘三江”依旧如同卡带的录音机,伸着手,空洞地重复:“解脱…就在前方…”
刘三江松开王月,冲到阳台边,抓住谢岭尸体的骼膊试图往回拽,但那尸体沉重如山,纹丝不动。赵悦兵、李榆林和王月也上前帮忙,几人用尽全力,脸憋得通红,却无法移动那尸体分毫。
这时,阳台上的“刘三江”缓缓转过头,那双空洞的眼睛“看”向旁边的刘三江,声音冰冷,仿佛在说一句哲语:
“你…还在吗?”
“在个屁!我才是真的!你特么到底是什么东西!放开他!”刘三江气急败坏,说着一拳狠狠打在对方脸上,随即疼得龇牙咧嘴,甩着手直抽冷气。
假刘三江的脸颊甚至连红印都未曾留下,他依旧维持着姿势,说道:“你不在了,你才是某种意义上的冒牌货”
突然,假刘三江脸上那悲戚的表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诡异的邪魅笑容。他双手如鹰爪般猛地探出,一手扣住谢岭尸体的肩膀,一手抓住真刘三江的手臂,声音低沉而怨毒,仿佛无数细语叠加:“既然都想解脱…那就一起吧…”
话音未落,他猛地向后一仰,带着另外两人,如同断线的木偶,瞬间翻出了阳台栏杆,坠向下方的黑暗!
“不——!”李榆林、赵悦兵和王月的惊叫声撕裂了雨幕,扑到阳台边。
恰在此时,白芮终于找到了正确的路径,冲进教室,正好目睹三人消失在阳台下方的瞬间,惊得目定口呆:“他们…跳下去了?!”
一楼医务室外,那循环播放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楚人美》戏曲声戛然而止,门锁“咔哒”一声轻响,杨娅和邵珊对视一眼,猛地推开门冲了出去。
几乎是同时,头顶传来物体急速坠落的破风声!
“砰!砰!砰!”
几声沉重得令人心颤的闷响,三具躯体重重砸在她们面前湿漉漉的水泥地上,鲜血瞬间从身下蔓延开来,被雨水迅速稀释、冲淡,晕开大片刺目的淡红。
“啊——!”邵珊的尖叫短促而凄厉。
杨娅脸色惨白如纸,看着地上两个刘三江和谢岭以扭曲姿势叠在一起的尸体,声音颤斗得不成样子:“这…这些鬼东西……到底要怎样才肯罢休?!”
李榆林一行人已从楼上冲下,围拢过来,王月扑到其中一个刘三江身上,放声痛哭,赵悦兵也跪倒在谢岭身边,泣不成声。
“我们…该怎么办啊…”邵珊六神无主地啜泣。
李榆林咬紧牙关,雨水混着泪水从脸颊滑落:“不能放弃…一定还有办法…”
白芮眉头紧锁,环视众人:“对…榆林说得对!一定还有转机!这特么就是个大型密室逃脱,肯定有生路!”
杨娅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蹲下身检查尸体,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斗:“为什么…有两个刘三江?”
李榆林无力地靠墙滑坐:“一个是假的,可能是…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东西…这个,大概才是真的。”王月闻言,愣愣地看着自己抱着的尸体,顿觉尴尬,触电般松开,又慌忙抱住另一个,继续哭泣。
杨娅探了探鼻息,摸了摸颈动脉,声音低沉:“没有呼吸,没有脉搏…身体…已经开始冷了。”
王月紧紧抱着刘三江的尸体,仿佛要将自己的体温传递过去:“三江…你别死…你得负责啊…”
赵悦兵抱着谢岭,声音哽咽破碎:“谢岭…你不能死…我们还需要你做法带我们回去…”
邵珊哭着茫然地看着这一切:“没有三江哥哥和谢岭师傅,我们怎么回去呀,为什么会这样呀!呜呜…”
白芮双手抱胸,眼神锐利地扫过现场:“这一切…太刻意了,从进到这鬼学校开始,所有事情都象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安排好的,纸人,分身,鬼打墙,现在的死亡…这根本就是个局!刘三江在玩大型实景推理游戏。”
杨娅象是想起什么,补充道:“但是黄世强和张老三呢?他们两个大活人,就这么不见了?!”
李榆林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白芮说得对!这一切,明显就是刘三江设计的!我们都被他骗了!这本来就是一场戏!”
杨娅点头,却又带着疑虑:“但是…谢岭大师之前明确说过,这里阴气极重,而且医务室那不过审的景象…根本不象是人为能弄出来的。”
众人闻言,心底刚升起的一点希望又被寒意复盖,但没人想知道医务室到底发生了什么。
白芮蹲下身,仔细查看那个假刘三江的尸体,忽然惊疑道:“咦?你们看这个!”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假刘三江的尸体边缘开始变得模糊、透明,如同投入水中的墨迹,迅速消散,最终化作一缕几乎看不见的青烟,连同那摔得粉碎的小提琴一起,彻底消失在空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这…这是怎么回事?!”邵珊失声惊呼。
白芮强作镇定,试图用理性解释:“不对!我们重新捋一下!肯定还是刘三江搞的鬼!他背后有个团队在用高科技全息投影或者迷幻药之类的东西!”
王月带着哭腔,颤斗着问:“两个三江哥哥…一个正常一个不正常,而且…而且刚才那个消失…哪有这种科技,下药的话…那可是犯法的!”
李榆林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充满了困惑与凝重:“也许…真刘三江是主谋,但这里…确实混进了某种…超乎我们认知的‘东西’——鬼。现在真三江可能…真的遇害了,而那个‘东西’不知道是否还在。”
这个推测让所有人不寒而栗,周围的黑暗仿佛活了过来,开始无声地蠕动,几道惨白的闪电接连撕裂天幕,短暂的死寂后,是几乎震碎耳膜的连环雷暴!众人被这天地之威吓得抱在一起。
雷声过后,一片诡异的寂静中,从远处的黑暗里,幽幽传来一阵低沉、缓慢,仿佛带着回音的笑声,那笑声冰冷而怨毒:
“你们以为……事情……真的如此简单么……”
黑暗中,响起了清淅的脚步声。嗒,嗒,嗒,不疾不徐,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一点昏黄的光晕,如同坟地里的鬼火,缓缓靠近。那是一盏老旧的白色灯笼,提在一个身影手中。
众人屏住呼吸,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当灯笼的光晕照亮来者的面容时,所有人如遭雷击——赫然又是一个谢岭!
李榆林猛地将王月和邵珊护在身后,声音带着极度的警剔:“谢岭大师?不…你…你到底是谁?刚才那个谢岭已经…”
新谢岭停下脚步,将灯笼轻轻放在地上,双手合十,他的面容与死去的谢岭一般无二,甚至更显平和,但那双眼睛里,却仿佛沉淀了千年的古井,深不见底。
“我是谢岭,他也是谢岭。”他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诡异的空灵回响,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我是他,他也是我,谁真谁假,何必执着于此?跟我走吧,贫僧受人之托,特来引渡诸位离开此地。”
他的话语充满了禅机,却象一层迷雾,更添诡异。
白芮眯起眼睛,毫不客气地质问:“这位…二号谢岭大师?你到底在打什么机锋?我们凭什么信你?受谁之托?你们是不是一伙的?刘三江到底死没死?!”
谢岭依旧微笑,那笑容仿佛镌刻在脸上,毫无变化:“信与不信,皆是缘法,若执迷于此,便永堕无间,至于受谁之托…”他微微摇头,“佛曰,不可说。”
众人面面相觑,经历了连番惊吓和这匪夷所思的“死亡”场景,理智已濒临崩溃。赵悦兵看着地上谢岭的尸体,又看看眼前这个活生生的“谢岭”,一咬牙,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好!我们跟你走!这该死的‘剧本’赶紧结束吧!放我们回去!但你要是敢骗我们…”她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眼神已说明一切。
其他人相互看了看,眼中尽是茫然与疲惫。最终,所有人都沉默地点了点头。杨娅和白芮王月赵悦兵四人默默扛起刘三江和谢岭冰冷的尸体,一行人跟着手提灯笼的新谢岭,再次踏入风雨。
谢岭引领他们走向校园深处那片诡异的小树林,在昏黄灯笼的映照下,一座飞檐斗拱、黑瓦红墙的古庙,如同海市蜃楼般,诡异地矗立在现代化的校园之中。
“学校里…怎么会有庙?!”邵珊的声音带着哭腔“这…这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剧情!”
谢岭对于众人的惊骇恍若未闻,只是平和地说道,声音飘忽:“眼见并非存在,不见亦非无物。红尘大千,不过痴迷之境。诡异是非,亦不过虚妄念想。”
这话如同偈子,带着一种催眠般的力量,众人懵懂地跟着他走进庙门,殿内烛火摇曳,八位身着灰色僧衣的尼姑背对众人,坐在蒲团上,低声诵念着让人心神不宁却又奇异地感到一丝平静的经文。神龛上,观音菩萨低眉垂目,嘴角那抹慈悲的微笑,在此刻看来,却仿佛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洞悉一切的漠然。
“谢岭大师,她们是?”李榆林忍不住问道。
谢岭并未回答,只是提起灯笼,走向殿后一条深邃、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走廊。“随我来。”
一踏入走廊,阴风瞬间如同实质的刀片刮过脸颊,冰冷的雨点凭空出现,打在身上竟带着针扎般的刺痛,前方是无尽的黑暗,回头望去,来路也已消失,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寒冷与孤绝。
杨娅背着沉重的尸体,王月紧紧抓住刘三江冰冷僵硬的手,声音颤斗得不成样子:“三江哥哥…我们…真的能离开吗?”
恍惚间,王月仿佛听到耳边响起一个极其微弱、如同幻觉般的声音,带着刘三江特有的温柔,却又空洞得不似真人:“月儿别怕…我一直都在…会带你…出去…”
邵珊紧紧挨着杨娅,声音带着哭腔:“杨娅姐姐,这里好黑,我们会不会…永远困在这里?”
杨娅腾出一只手,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声音努力保持镇定:“别怕,跟着他。”
李榆林走在最后,眉头紧锁,低声对身旁的白芮道:“这地方…太不对劲了。谢岭的话…象是在暗示什么?谁真谁假?难道这一切…都是我们的集体幻觉?是我们的心魔显化?”
白芮看着前方那点飘忽的灯笼光,低声道:“李榆林,你发现没有?这走廊…好象我们越怕,它就越长?”她心里却在想,如果真是剧组,这空间环境特效也做得太逼真了。
李榆林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明悟:“对!他说的‘执迷’,恐怕就是指这个恐惧本身,就是困住我们的牢笼。”
前方,谢岭的声音悠悠传来,仿佛来自另一个空间:“放下执念,方能见光明,若汝等心中无惧,无执,此路,自会有尽头。”
众人闻言,心中皆是一震。赵悦兵低声反复念叨着:“放下执念…放下执念…”
不知过了多久,在走廊仿佛永恒的黑暗尽头,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如同针孔般的光点。
谢岭停下脚步,转身,昏黄的灯笼光映照着他平静无波的脸。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却让人无法感到丝毫温暖:
“前方便是出口,但能否走出去,走出去又是何处…取决于尔等自己的心。”
众人对视一眼,心中充满了混杂着希望的巨大忐忑。她们真的能放下吗?真正的谢岭和刘三江,究竟是什么存在?这诡异的走阴是何种原理?亦或,这一切当真只是一场被精心编排、浸透了中西式恐怖的残酷戏剧?
她们的命运,似乎都系于那光点之外,未知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