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明德的指尖划过图纸，“你是按技术的层级来梳理的？”
“对。从最根本的发动机，往下是传动、液压、热力循环、精密仪表，再到解决材料疲劳、结构冗余这些根本性难题，最后收尾到总装生产线。”
“为什么只到生产线？”
“因为这些是构成一切机器的基石，是核心中的核心，还不涉及具体造什么设备。先把根基打牢了，再想上面盖什么房子。”
徐明德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眼神里满是震撼：“复兴啊，你这小子……你这是要给咱们国家定一套自己的工业规矩啊！”
“谈不上规矩，爸。八字还没一撇呢，先画出来，看有没有造出来的可能。”
李复兴坦诚道，“我知道这东西现在拿出来太扎眼，很多条件也不成熟，咱们就在家里聊聊，过过干瘾。”
“好，你这个宏大的计划我收下了。不过在细看之前，你能不能先跟我说说，你这地基打好了，上面打算盖些什么样的房子？”
一听徐明德对自己未来的规划感兴趣，李复兴顿时来了精神。
“爸，我的终极目标，是建立一套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工程机械体系，就像卡特彼勒或者小松那样，形成一个完整的产品矩阵。”
他伸出手指比划着：“我设想了几个篇章。按技术逻辑，可以分为《核心部件》、《通用总成》和《专用整机》。”
“或者按应用场景，分为工程机械、农业机械、矿山机械和运输车辆四大类。”
徐明德也是技术出身，一点就透：“我明白了。按技术逻辑，我现在看到的这些，就是你的《核心部件》篇了。”
“没错，爸。这部分是纯粹的技术理论，能夯实咱们的工业底子，但它本身变不成钱，也没法立刻提升生产力。现在都讲究短平快，这种慢功夫没人愿意下。”
“我知道，所以我只是先把它设计出来，不指望马上投产。我还年轻，等得起。”
李复兴对此充满信心，他估摸着，有个十二三年，这些东西总能落地，届时他也不过四十出头。
“那你的《通用总成》篇呢？”
“那就多了，模块化的底盘、大功率变速箱、高压液压泵、电控系统、重载车桥、标准化的驾驶室，还有像推土、挖掘、起重这些功能模块。”
“再往后，就是《专用整机》篇：劈山填海用的大型两栖挖掘机，矿山里的重型自卸车，港口擎天柱般的高架起重机，还有铺铁路的盾构机和全地形运输车。”
李复兴越说越快，仿佛脑海中已经有了一整个机械帝国。
可说着说着，他的语速又慢了下来，眼神里的光芒也黯淡了些许。
“爸，这里面牵扯的门类太多了，不同工况下的定制化需求更是数不清。什么重载爬坡、高寒启动、湿热防锈、长时续航……”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撑得下来，怕最后费尽心血，只搞出一堆别人眼里的工业垃圾。”
他长篇大论后，最终化作一声苦笑。
徐明德却收起了笑容，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复兴，仗还没打，你就先想着缴械投降了？”
他话锋一转：“你现在当上了轧钢厂厂长，以后呢？还打算继续往上走吗？”
徐明德想摸清他的心思。
若是志在仕途，那这宏伟的蓝图不过是镜花水月，整日迎来送往，哪有心思搞研发。
“升官？不，我不去。我就准备在轧钢厂厂长的位子上干到老。”
孙老闻言，欣慰地笑了起来：“既然不打算在官场上耗费心神，那把精力倾注在技术上，有何不可？十年磨一剑，方能一鸣惊人。复兴，你不想试试吗？”
“十年”这个词，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李复兴的心锁。
确实，未来的十年似乎并无太多波澜，将所有精力投入到技术研发中，是个绝佳的选择。
“可以试试。”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天以后，徐明德便一头扎进了李复兴的设计图里，两人每周都要为此进行数小时的深入探讨。
为了验证和补充，徐明德时常需要查阅一些陈旧的技术资料，而这些资料大多封存在图书馆的故纸堆里。
李复兴为了方便他，也为了保护那些珍贵的知识，开始将图书馆里那些绝版的图纸、国外的文献和珍贵的技术手册，悄悄搬运到自家的地下室。
徐明德只要有资料可查，便不问来源，一门心思地扑了进去。
后来，他见资料越积越多，许多还因保存不善而破损，便不由自主地将工作重心从研究图纸，转移到了对这些技术文献的整理与保护上。
李复兴见状乐见其成，更加卖力地从各大区的存储点、废品收购站，甚至造纸厂即将化为纸浆的仓库里，搜罗来更多的技术图纸和书籍。
地下室很快不堪重负，李复兴只得偷偷扩建，在旁边又挖了两个更大的房间，专门用来存放这些工业文明的火种。
徐明德从此沉浸在地下室的图纸海洋里，徐姨也省了心，不用再整天盯着他，怕他跑出去惹是生非。
家里的生活终于步入了一种安宁而厚重的正轨。
而在屋外，从九月开始，整座京城却日渐喧腾，从五湖四海而来的青年学生们汇聚于此，等待着一场即将到来的召见。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凭借一纸介绍信便能通行全国，吃住行分文不取，这是一种令人艳羡的特权。
当无数人因没有粮票而举步维艰时，他们却能在任何食堂畅通无阻。
城市里的公交系统仿佛成了他们的私人观光车，想去哪里抬脚便上，无需购票；火车更是如同他们的专列，不花一分钱就能周游华夏。
为了接待这些从五湖四海涌来的“朋友”，街道接到了上级指令，全权负责他们的食宿。
但街道办人手有限，面对如此庞大的人潮力不从心，只能将压力层层分解，下派给辖区内的饭店、学校乃至各企事业单位。
于是，饭店和单位办起了大食堂，学校则腾出教室作为临时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