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家那扇简陋却温馨的木门之内。此刻灯火通明,灶火烧得正旺,将春夜的寒凉彻底驱散。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与草药味,混杂着水蒸气的湿润,构成一种独特而紧张的氛围。
接生婆王婶粗哑的嗓音时高时低,带着鼓励与命令:
“秀莲,用力!”
“再使把劲儿!看见头了!”
秀莲躺在炕上,浑身早已被汗水浸透,散乱的黑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她紧咬着嘴唇,唇瓣已渗出血丝,双手死死攥着身下粗糙的褥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每一次阵痛袭来,她都发出压抑不住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痛哼,身体因极致的痛苦而绷紧、颤斗。
她感觉自己象是在惊涛骇浪中挣扎的一叶小舟,每一次巨浪都将她推向崩溃的边缘,可腹中那个迫切想要降临人世的小生命,却又给了她无穷的力量。
“娘……娘……”
在疼痛的间隙,她虚弱地唤着,声音细若游丝。
守在炕尾的老妇人急忙摸索着上前。她双眼蒙着灰翳,是个盲人,但此刻脸上却写满了与秀莲同等的紧张与期盼。
她颤斗着握住秀莲冰凉的手,连声安抚:
“娘在,娘在呢!”
“秀莲,好孩子,”
“再忍忍,就快,就快好了!”
“王婶是镇上手艺最好的,你放心,放心啊!”
她的话语与其说是在安慰儿媳,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
付根生被拦在屋外,不停地在那方寸之地的堂屋里来回踱步。他的耳朵竖得老高,捕捉着里屋传来的每一点声响——秀莲痛苦的呻吟、王婶急促的指令、母亲摸索着端热水时木盆与地面的轻微摩擦声……每一声都象重锤敲在他的心口。
他的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掌心全是湿冷的汗。
他想冲进去,哪怕只是给秀莲擦擦汗,握住她的手,却又知道自己进去只会添乱,只能将满腔的担忧与无力感,化作脚下越来越急促的步伐,仿佛这样就能分担妻子的痛苦。
屋外的夜空,墨蓝中带着一丝诡异的昏黄。不知何时,一层薄薄的云雾遮住了月亮,让夜色显得更加深沉。
远处江心那座无名山,在迷朦的夜色中只剩下一个庞大而沉默的轮廓,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正冷眼旁观着这人间烟火里最寻常又最惊心动魄的一幕。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息都象是煎熬。
付根生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几乎要喘不过气。他忍不住扒着门缝,压低声音朝里问:
“王婶,王婶?”
“怎么样了?秀莲她……”
“她没事吧?”
“没事没事!女人家生孩子都这样!根生你在外头老实待着,别添乱!”
王婶不耐烦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付根生只得缩回头,继续他那无望的踱步。
他想起第一次遇见秀莲时,她站在江边洗衣,回头对他嫣然一笑,那一刻,他觉得整个幽冥渡的江水都亮堂了;
想起成亲那天,她穿着虽不华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红嫁衣,羞怯地低着头,手却紧紧抓着他的衣角;
想起得知她有孕时,他高兴得差点跳进江里,抱着她在院子里转了好几个圈,被她嗔怪着放下,脸上却洋溢着同样的幸福……
这些温暖的回忆此刻却象针一样扎着他的心。他宁愿此刻承受痛苦的是自己,十倍百倍也无所谓。
突然,里屋秀莲发出一声几乎撕裂喉咙的、用尽全力的呐喊,那声音中蕴含的痛苦与决绝,让付根生浑身剧震,猛地停在原地。
随即,一声极其响亮、甚至带着某种奇异穿透力的婴啼,如同破晓的第一缕光,又如同划破暗夜的惊雷,猛地刺破了屋内凝滞的紧张空气!
哇啊——
哇啊——
哭声洪亮异常,带着蓬勃的生命力,仿佛不是在宣告降临,而是在向这个沉寂的小镇,向这片神秘的山水,发出自己的第一声宣告。
付根生只觉得那哭声直接钻进了自己的脑子里,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心脏却象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
“生了!生了!”
“是个带把的小子!”
王婶充满喜悦和疲惫的声音紧接着传来,如同天籁,
“母子平安!”
“秀莲,你好福气啊!听听这嗓门,将来肯定是个壮实汉子!”
悬在心头那块千斤巨石轰然落地,付根生只觉得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坐在地,巨大的喜悦如同汹涌的暖流瞬间冲刷过四肢百骸,让他眼框发热,鼻子发酸。他咧开嘴,想放声大笑,喉咙里却象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发出嗬嗬的、带着哭腔的怪声。
这时,原本遮住月亮的云层悄然散开,清冷的月辉通过小窗,洒落一丝在堂屋的地面上。
里屋门帘被掀开,王婶抱着一个用柔软旧布包裹着的襁保走了出来,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
“来来来,当爹的,快看看你儿子!”
付根生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了过去,手臂僵硬得如同两根木棍,颤斗着,不知该如何摆放。王婶笑着将那个小小的、温热的一团小心翼翼地放入他怀中。
他低头,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和里屋的灯火,看清了怀中的小生命——皮肤还红彤彤、皱巴巴的,像只小猴子,闭着眼睛,一张小嘴却有力地张合著,发出持续而响亮的哭声,显示着顽强的生命力。
他的额角,有一小块不易察觉的、形似水滴的浅红色胎记,在红嫩的皮肤上并不显眼。
“我的儿……”
“这是我的儿……”
付根生喃喃道,声音哽咽,滚烫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滴落在婴儿娇嫩的脸颊上。
那小小的眉头似乎因此皱了一下,哭声更响亮了些。
也就在这一刻,或许是巧合,或许是冥冥中的定数,那洪亮的哭声竟渐渐止歇了。
婴儿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清澈的、黑曜石般的眸子,初生的懵懂中,却似乎藏着一丝与婴儿绝不相符的、极淡的幽深。他没有看自己激动得难以自持的父亲,而是微微转动着眼珠,仿佛在适应这屋内的光线,又仿佛,在无声地、冷静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这个简陋的屋舍,以及窗外那轮清冷的月亮。
付根生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与初为人父的激动中,并未察觉这细微的异样。他用粗糙的手指,极轻极轻地碰了碰婴儿的脸颊,那种柔软而炽热的触感,让他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敬畏与巨大责任感。
他抱着孩子,象是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快步走进里屋,来到虚脱却满眼温柔与欣慰的秀莲身边。
“秀莲,你看,我们的儿子……”
他将孩子轻轻放在秀莲枕边,让她能更方便地看到。
秀莲侧过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看着那小小的、依偎在自己身旁、带着她与根生血脉的婴孩,脸上露出了疲惫而满足至极的笑容,眼角滑下一滴晶莹的泪珠。
她轻轻嗅着孩子身上带着的奶腥气和新生特有的味道,觉得之前所有的痛苦与挣扎,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加倍的补偿。
“象你……”
她虚弱地说,声音几乎听不见。
“象你,鼻子嘴巴都象你。”
付根生蹲在炕边,握着她的手,傻笑着。
一家人,仿佛被这新生命的光辉笼罩,沉浸在平凡的、巨大的喜悦里。连瞎眼的老母亲也摸索着凑过来,布满老茧的手颤斗着抚过孙儿细软的头发,咧开没牙的嘴,笑得象个孩子。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
就在那声撕裂夜空的婴啼响起的刹那,远在镇子另一头,香满楼附近一所被包下的僻静院落里,正与二皇子宋琰及两位青羽门师兄商议下一步行动的李龙海,怀中某面用于侦测灵机波动的古拙罗盘,指针猛地剧烈跳动了一下,异常精准地指向了付家所在的方向!
那跳动虽旋即恢复平静,仿佛只是瞬间的干扰,却让李龙海心中莫名一悸,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感悄然蔓延。他下意识地朝付家方向望了一眼,眉头微蹙。
而更远处,江心那座无名山深处,万古死寂的黑暗中,在那声蕴含着奇异生命力与某种难以察觉的灵魂波动的呐喊穿透江水、触及山体之时,仿佛有什么沉睡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存在,被极其微弱地触动了一下。
山体周围常年缭绕的稀薄雾气,似乎在这一刻,微不可察地加速翻涌了片刻,随即又恢复了原状。
似是稀薄了一些……
临安镇的夜,在短暂的骚动后,重归宁静。
但付根生家中这新生的喜悦,却象一颗投入命运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悄无声息地扩散开去,终将触及那些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的、巨大的暗流与礁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