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衣人如青烟般消失在香满楼的喧嚣里,下一刻,他的身影却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镇东头一株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
这株老槐怕是比镇上最年长的人还要老上许多,虬龙般的枝干肆意伸展,投下大片浓荫。
树皮皴裂,刻满了岁月的痕迹,却又在枝头绽出嫩绿的新芽,生死枯荣在这棵树上同时上演。
树下,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却精神矍铄的刘老爷子,正眯着眼,悠闲地靠坐在那张被磨得油光水亮的竹椅里,享受着春日午后恰到好处的暖阳。
他那双看遍了小镇百年风雨的眼睛,此刻褪去了平日的精明与沧桑,只馀下一种近乎洞明的平静,仿佛与这老树、这光影融为了一体。
灰衣人的出现没有引起任何动静,没有惊起枝头歇息的雀鸟,没有扰动空气中浮动的微尘,甚至没有让掠过树梢的风产生一丝一毫的紊乱。仿佛他本就该在那里,是这光影构图里早已存在的一部分。
他静静地看着刘老爷子,斗笠下的目光似乎能穿透血肉,穿透时光,落在一个更为久远、几乎被遗忘的印象上——那个光着屁股、在江边水里戏耍的黑瘦孩童。
良久,当一片槐树的嫩叶打着旋儿飘落下,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金石摩擦的质感,清淅地穿透了周遭细微的声响,打破了这份独属于午后的宁静:
“你是……刘狗娃吧。”
简简单单五个字,却象一道裹挟着雷霆的冰锥,猝然劈入刘老爷子被漫长岁月沉淀得近乎混沌的记忆深处!
“刘狗娃”——这个土气到掉渣早已被他刻意遗忘在时光角落的名字,这个世上除了他自己,绝不该再有第二个人知晓的名字!
自己只记得自己出生后,体弱多病,爹娘按照乡俗,为了好养活,才起的狗娃,但自己早已求着镇上的老学究给他起了大名“刘德安”
让他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他壑然睁开双眼,浑浊的眼珠里爆射出难以置信的精光,那光芒锐利得几乎不象一个百岁老人,死死盯住眼前这个看不清面容的灰衣客,干瘦如鸡爪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紧紧抓住了竹椅的扶手,发出“嘎吱”的轻响。
“你……你是……”
他的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嘶哑、颤斗,如同破旧的风箱。
百年前的某个模糊片段,伴随着那时巨大的恐惧和深入骨髓的敬畏,猛地冲垮了记忆的堤坝,变得无比清淅起来——那个同样看不清面容,同样让他感到自身如蝼蚁般渺小无助的身影,在那个夕阳将江面染得血红的傍晚……
“看来,你还记得。”
灰衣人的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故人重逢的唏嘘,也没有丝毫岁月流逝的感慨,更象是一个研究员在确认实验对象的反应。
“百年光阴,于你已是漫长一生,见证生老病死,王朝更迭;于我,不过弹指一瞬,一次稍长的入定罢了。”
当年见你江边嬉水,筋骨虽凡,浊气未深,灵性未泯,生机勃勃于此地凡人中算是罕见,是个不错的……观察对象。”
他微微抬头,斗笠下的阴影似乎扫过刘老爷子布满皱纹、如同干涸河床般的脸,那目光不是在看待一个活生生的人,更象是在审视一件历经岁月考验、检验其耐久度的作品。
“我嘱托你,多吃那江里的鱼。你,倒是听话。”
刘老爷子此刻已是心潮澎湃,汹涌的记忆浪潮几乎要将他单薄的身躯淹没。他终于想起来了!百年前,这个灰衣人如同从雾气中走出来一般,突兀地出现在他面前。
那时的他,吓得差点跌进江里,而那人只是用如今日这般毫无情绪的目光看着他,指了指江里鳞片闪着幽光的幽冥鱼,声音平淡却不容置疑:
“此鱼,多吃。”
“可强身健体,百病不侵。”
他当时只当是遇到了古怪的游方道士或者江湖异人,说着不着边际的疯话。但那话语里似乎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让他记在了心里。此后多年,无论生活如何变迁,他家餐桌上的确少不了这幽冥鱼。
而他也果真如那人所言,从小到大,几乎没生过什么大病,身子骨硬朗得异于常人,硬生生活成了这临安镇独一无二的人瑞,见证了四代更迭,成了小镇活着的“历史”!
他一直将这归功于自己体质特殊,或是老天爷的眷顾,从未真正深究过。直到此刻,这神秘人再度出现,轻飘飘的一句话,才揭开了这跨越百年的谜底!
“原……原来是您!”
刘老爷子的声音带着哭腔,浑浊的老泪瞬间盈满了眼框,不知是得见“恩人”的激动,他挣扎著,想要从竹椅上起来,行一个郑重的礼。
灰衣人微微抬手,一股无形而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便将他重新按回椅中,稳稳定住。
“不必。”
灰衣人的话语斩断了任何客套与寒喧的可能,
“我今日前来,只为印证一事。”
他的目光似乎能看穿刘老爷子的五脏六腑、经络气血,甚至那虚无缥缈的寿元界限。
“恩……寿元绵长,远超凡人甲子之限,血肉筋骨虽衰,本源生机却仍未枯竭,如风中残烛,烛火虽微,灯油却比常人多上数倍。”
“那鱼中蕴藏的‘无序之源’,虽微乎其微,于修士而言或如鸡肋,甚至有害,但长久服食,确能潜移默化,滋养凡胎,延年益寿……更重要的。”
它能在尔等体内,孕育出一丝能与此地‘有序规则’共存的‘无序之基’。”
“可惜,”
灰衣人话锋一转,那平淡的语气里终于透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类似于“果然如此”的意味,
“凡胎终究是凡胎,泥泞不堪,灵窍闭塞。只能被动承受其益,无法主动炼化其源,更谈不上引导、孕育出真正的‘无序之种’。”
他的语气中听不出失望,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早已预料、经过验证的事实。
“真正的种子,需要更极端、更纯粹的契机,需要一个能主动容纳、甚至驾驭其‘混沌’的容器……”
他的话音渐低,目光似乎不经意地,越过老槐树的枝桠,投向了镇子另一端,付根生家所在的大致方向。
那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屋舍,落在了那个尚未出世,却已融合了万年魔君残魂的胎儿身上。
随即,他不再多看心绪难平、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几岁的刘老爷子一眼,转身,一步踏出,身影便已在一丈开外,再几步,便彻底融入街角熙攘的人群与斑驳的光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刘老爷子独自坐在老槐树下,心中翻江倒海,百年的记忆与今日的震撼交织在一起,五味杂陈。
他下意识地抬起颤斗的手,摸了摸自己胸膛下依然有力、却只为证明“存活”而非“生活”而跳动的心脏,又茫然地望向那远处江心、在春日暖阳下依旧雾气缭绕、沉默耸立的无名山。
原来,自己这被镇民羡慕、敬畏甚至私下里议论纷纷的长寿,不过是某个高高在上的存在,为了验证某个猜想时,随手播下的一颗……微不足道的种子。
他活了百年,自以为经历了足够多的风雨,看透了世情冷暖,却直到今天才骇然发现,自己从未真正看清过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小镇,以及这片山水背后隐藏的,足以颠复认知的恐怖真相。
阳光依旧温暖,老槐树依旧安静,但刘老爷子却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那真正的、足以吞噬一切的风浪,似乎才刚刚开始,在这看似平静的临安镇下,汹涌地蕴酿着。
而他,这个活了太久的“观察对象”,或许即将亲眼见证,那“无序之种”破土而出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