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耐心听完后，目光落在丘山提交的那份口供上，迟迟不语。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站在旁边的副官，思绪已不在证词上，而是几个小时前那座血腥天台。
当时，他看到乌鸦主管在自己面前被轰成一团血雾时，魂魄也跟着炸飞。
惊骇过后是恐惧。
长官死了，他作为副手难咎其职，很可能被公司惩罚性解雇。
紧接着，一个更荒诞的念头冒出来。
乌鸦死了，但临海城总需要一个负责人追查凶手，追查张大凡，这个负责人为什么不能是他？
只要抓住凶手，不仅赎罪，更是天大功劳，一步登天的机会就在他眼前。
但命运的荒诞，远超他想象。
乌鸦没死，还活得好好的，只是换了一种更阴间的存活方式，把脑袋塞进两条腿里。
副官那刚燃起的野心，又被浇灭了。
如今他猛然意识到，乌鸦的脑部移植手术，似乎从未向集团报备，属于重大隐瞒行为，集团肯定会处罚他，也没法重用他了。
那他自己好像又有一些希望？
“你怎么看？”
爱德华的声音毫无征兆响起，将副官从混乱思绪中拽了回来。
副官身体一凛，意识到部长在考验自己，正是他绝佳的表现机会。
他绞尽脑汁，努力组织语言，让自己的分析听起来逻辑缜密：
“部长，丘山队长的这份证词，从逻辑上勉强说得通。
“灰雁的失踪时间确实太巧了，而且您也知道，乌鸦主管解除了与她的合作，再加上锋芒内部的审查压力，她有足够的动机去报复，甚至是嫁祸。”
“你有见过灰雁本人吗？”
副官肯定点头，“是的，当然。”
爱德华失望摇头，目光甚至没在他身上多停留一秒。
爱德华想不通，乌鸦的眼光一向很精准，怎么身边跟着这么一只喔喔乱叫的草包鸡？
“我做了这么多年的情报部长。”
爱德华声音平淡，“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一眼就能看出一个人的特质，这种东西是伪装不了的。”
他目光落回桌上的口供，轻轻敲击。
“灰雁这个人，我看过她所有的任务报告和评估，她像一头独狼，冷静专业，骨子里却不争名利。
“以她的综合能力，只要愿意加入核子，别说一个情报主管，就算是更高的位置也有可能，她的成就，绝不比乌鸦低。
“你觉得，她会为了一个佣兵团里的小小职位，去冒这么大的风险？她如果真有这份狠劲，何至于在一个破佣兵团里，当一个受人排挤的小组长？”
有道理！
副官被这番话问得哑口无言。
他意识到，自己给部长留下一个极差的草包印象。
绝对不行，他要补救回来！
“部长，我曾查过她的资料，发现她每个月的薪水奖金都省不下来，全用在了中都的一家孤儿院里，这说明她还是有软肋的，如果我们用金钱”
“用金钱？”
爱德华打断了他，“人员薪酬有严格限定，就算我动用特权为她上浮20，也请不动她。”
“为什么？”
副官彻底困惑了，废土上人人撞破头脑都挤不进来的大公司，这个灰雁真的能无欲无求？
“因为她骨子里，对我们这种大公司敬而远之，甚至是厌恶。”
“部长，或许她身上有什么秘密，怕被我们发现？”
副官小声猜测，像在自言自语。
秘密？
这番话，反倒让爱德华陷入沉思。
灰雁的档案他看过几遍，有过去五年完整的猎人生涯记录。
他暗中调查了几次，确定灰雁的真实年龄只有24岁，既没有换过皮，也没有换躯体。
这个猎人潜力无限。
再往前的档案，是她在某个避难所里度过的人生。
避难所后来被天启教攻陷，全员死亡，她是唯一幸存者。
“丘山说她是畏罪潜逃，放屁。”
爱德华的指尖在桌上轻点。“现在锋芒内部的权力斗争已经白热化，老团长昏迷了两个多月，下面的人已经全都坐不住了。”
副官连忙接话：“部长，您是说丘山在借机铲除异己？”
“你总算说对了一件事，不容易。”爱德华的嘲讽不加掩饰。
副官脸颊发烫，不敢多言。
就在这时，副官的通讯面板震动了一下，他看了一眼，神色微变。
“部长，燧发枪公会发来了一份例行问询函，‘深切关注’我们在锋芒总部的封锁行动。”
“呵，这群锋芒的人也不是软蛋，把爹给喊来了。”
爱德华笑了一声，“先拖着他们，你继续带人重新搜查锋芒，查仔细点，看看灰雁是不是被扣押在什么地方了。”
“是！”
安全屋内，光线昏暗。
庄杋一直留意着内网的行动日志。
很快，一行由情报部长爱德华亲自签署的指令，清晰呈现。
指令签发人：爱德华】
摘要：立即查明s级猎人“灰雁”的具体下落，核实其是否与乌鸦主管遇刺一案有关。】
庄杋稍松了一口气，计划奏效了，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
毛山王那庞大身躯陷在沙发里，早已熬不住，发出沉闷鼾声。
熊二靠在墙角，抱着他的狙击枪，像尊雕塑一动不动。
庄杋却毫无睡意。
他靠在椅子上，闭上眼，脑海里反复推演着各种可能性。
与此同时，锋芒总部的每一条走廊，回荡着士兵的脚步声和冰冷命令。
“怎么又查了！”
“你们核子还有完没完！”
佣兵们的抗议苍白无力，一个个像牲畜一样被赶到大厅，脸上写满了屈辱。
一些锋芒高层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些核子士兵在搜查灰雁的下落。
之前，董事会得知核子士兵要驻扎在这里为期一周后，脸色都变了。
锋芒的声誉还要不要了，那些即将到期的单还做不做了，违约了又怎么办？
董事会为了平息事端，默认了丘山对灰雁的诬陷，只要能将核子这尊瘟神送走就行。
丘山权衡过，最简单的办法，是把关在地牢里的灰雁推出去，交给核子处置。
但他很快否决了这个念头。
爱德华似乎很看重灰雁，万一她洗脱罪名，借核子的力量对付自己，就真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丘山想了想，既然活人交不出去，那就只能交一具尸体了。
等核子士兵彻查完后，丘山悄悄找到索伦董事。
“董事，我们要不把灰雁杀了，然后按失踪处理，只要她死了，战斗主管的位置肯定没人和我争。”
“丘山，你想浅了。”
索伦靠在宽大座椅上，烟雾从他指间升起，模糊了那张脸。
“灰雁如果死了，核子那边我们也好交代，就说灰雁在逃亡的路上，被我们击毙了，反正死人不会开口，对吧？”
丘山笑着点头：“对对！如果要处理尸体，我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索伦却猛地起身，一记重拳狠狠砸在他的脸上。
丘山被打得一个趔趄，嘴角溢血，还没明白什么情况。
“董事，这是”
索伦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又是一脚猛踹，将他狠狠踩在脚下。
“你是越老越糊涂了，你以为佣兵团是你家的后院？你以为董事会和哈本森都是瞎子？灰雁手下那帮人，现在还在地牢里闹翻天，你都听不见？
“核子那帮人刚查完，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觉得好糊弄？”
他每一个字都带着冷意。
“还有，你说杀了她？然后呢？让那些中立派彻底寒心，全部倒向哈本森？然后让他整合董事会的力量，再反过来以残害团员的名义给你定罪？丘山啊，我越来越后悔押在你身上了。
丘山被骂得狗血淋头，想反驳，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索伦松开脚后，重新坐回沙发，端起酒杯，晃着杯中液体。
“现在，所有人都盯着我们怎么处理灰雁，你必须把罪证做得滴水不漏，要能定死她，这样，你才能拿到最后一个主管名额。
“我已经放出话去了，灰雁一定会接受公开审判，她会死得明明白白，让哈本森就算想救，也无处下手，他敢救一个杀人犯，那就是与整个锋芒为敌！”
丘山从地上爬起来，擦掉嘴角血迹，低声说：“我知道了。”
那声音里，夹杂着屈辱与不甘，还有对自己年老力衰的恐惧。
天亮了好一会。
毛山王被一阵急促的通讯声吵醒，他睡眼惺忪地看向面板。
是垃圾场主老崔。
“老猫，你还睡！快来收货，我搞了六车废品，还是在老地方碰头吗？”
毛山王揉着猫眼，才想起有这回事，打着哈欠回应：
“老崔，先停一下，暂时别搞了，我最近有事在忙。”
“别啊！”
老崔急了，这六车货我都运出城了，你不收我拉回去也麻烦，你赶紧的吧！”
“行行行，你直接送来我据点，我很快就到。”
毛山王从沙发上挤起来，骂骂咧咧地穿上衣服。
他走到隔壁房间，看到庄杋醒了，正盯着一份新的情报简报。
“怎么样了？有新消息没？”
“有了。”
庄杋指了指面前光幕，正是核子集团的调查结论。
“核子士兵又查了一遍锋芒总部，没有发现灰雁的踪迹。”
庄杋声音带着一丝疲惫，“这里写着结语，灰雁失踪与乌鸦案的关联不大，疑似卷入内部的派系斗争，所以核子撤销了对她的调查。”
毛山王听完，眉头微皱：“既然灰雁的嫌疑排除了，那你伪造狙击手的计划，也很难奏效吧？”
“嗯，但至少确认了一件事，她们都不在锋芒总部。”
毛山王好奇问：“这很难搞了，那个爱德华呢，是什么反应？”
“静观其变，等待结果。”
毛山王摇着蒲扇，觉得这事不对劲：
“爱德华没反应？我以为他会直接开着蜂群要塞过去，把锋芒总部碾平呢，锋芒的人在骗他，他怎么还斯文起来了？”
“因为有正式投诉了。”
庄杋划动光幕，调出另一份文件。
“半小时前，燧发枪公会发给核子一份正式质疑函，措辞严厉，要求他们尊重锋芒的独立运作，立即撤销调查。”
“真撤了？”
“没结果，当然要撤了。”
核子内网的行动日志显示，爱德华撤销了乌鸦之前下达的所有行动指令，解除对锋芒总部的封锁。
庄杋指尖划过光幕。
“这个燧发枪公会，能量不小。”
“主要核子理亏。”
毛山王挪了挪肥硕身躯，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废土上所有的佣兵团，名义上都归燧发枪公会管，真把公会得罪得太狠，以后很多事就难办了。”
“也对。”
突然，捷达的通讯请求弹了出来。
“老大，我按照您的吩咐，在公会匿名发布了一份情报悬赏，现在有完整的交付信息，已经传给您了。”
“捷达，辛苦了。”
“应该的！”
庄杋点开了那份加密文件，毛山王也凑了过来，里面的信息清晰呈现。
文件提到，锋芒佣兵团的团长已经昏迷了两个月，董事会四分五裂，分成多个派系。
其中，竞争最激烈的两派，是以索伦和哈本森为首，双方在多个关键职位上展开激烈斗争。
在刚刚结束的一场董事会内部关门会议上，索伦首次承认，灰雁确实在他们手中。
他已经掌握了灰雁勾结外敌、损害佣兵团利益的犯罪证据，并承诺会在五天之内，整理好所有证据链，让灰雁接受公开审判。
“公开审判”
毛山王若有所思，“还剩五天时间，看来必须在审判前找到人才行。”
“对。”
所谓的“公开审判”，不过是一场早已写好结局的表演。
庄杋站起身，目光投向窗外。
“我今天出去一趟，和捷达团队一起展开搜查，继续挖锋芒的那些秘密据点和分部。”
毛山王也跟着起身，“行，我先和老崔交接完那六车货，然后回来帮忙。”
荒谷，核子集团总部，医疗部。
几名仿生医生穿着无菌服，动作精准高效。
乌鸦的头颅，被小心翼翼安放在一处半透明的虚拟脑舱内。
舱体内充满维生凝胶，无数神经探针伸出，精准接入他的大脑皮层。
仿生医生对各项生命体征进行最后一次核对。
“生命体征平稳。”
“脑波活动正常。”。”
在确认无误后，按下启动按钮。
“嗡——”
虚拟神经网络被激活，大量数据涌入乌鸦的意识深处。
他像一个溺水的人，被窒息攫住，无法挣扎，也无法摆脱。
当他猛然“惊醒”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虚无空间。
他没有实体，没有触觉，没有嗅觉，甚至感受不到心跳和呼吸。
他失去所有真实的物理感知。
他成为了一名虚拟住民。
这时，周围环境重组，构建出一个熟悉场景，他的听觉和嗅觉又回来了。
黑岩办公桌，墙上的战略地图，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雪茄味这里是爱德华部长的办公室。
“醒了？”
爱德华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部长，我”
“是我让医疗部抓紧手术，先将你的脑袋连接到虚拟网络里。”
乌鸦的虚拟形象微微一颤，数据构成的“脸庞”变得苍白，甚至有点不稳定。
他移植脑袋的秘密暴露了。
“你有什么想说的？”
“我”
爱德华目光落在他身上，“如果是关于你那颗脑袋，就不用浪费时间了，我要知道张大凡的所有情况，他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张大凡对，张大凡！部长，根本就不是他！”
乌鸦几乎是吼着澄清：“我我已经彻底想通了，根本不是张大凡！是公司内部有人陷害我！”
他语速极快，仿佛憋了很久。
“就在遇袭的前几天，我刚更新了最高级别的通讯密码，张大凡一个在野外流窜的逃犯，他根本不可能知道，也没有能力渗透我们的内网！
“所以，那条引我过去的陌生消息，只有集团内部的高层才能接触到！
“那台废土旅行家，和焚烧厂坍塌的手法一模一样！对方在模仿张大凡，他在故意用我最熟悉的线索引我过去！
“还有，为什么张大凡总能脱离我的追铺，他跑去临海，跑去南城，一直在和我捉迷藏，是因为我们内部有叛徒，在给他提供核子的最新动态！
“部长，这是一个圈套！一个熟悉我所有动向，知道我防备最松懈的人，所设下的圈套！”
“乌鸦，有两个可能。”
爱德华等他说完，才缓缓开口。
“第一，你在撒谎，你和张大凡暗中合作，目的是为了让公司引发内讧。
“第二，集团里确实有某位高层，愿意放下身段，布下大网，只为了对付你这么一个战斗主管。”
爱德华的目光变得锐利。
“你觉得，哪个可能性更大？”
“部长，我是冤枉的！”乌鸦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
“行了。”
爱德华不想听他狡辩，抬起手随意挥了挥，“你下线后好好休息，等最后的调查结果。”
“部”
话音未落，整个虚拟世界瞬间崩塌，乌鸦眼前化为一片黑暗。
爱德华关掉了虚拟网络，靠在椅背，心情莫名沉重起来。
他脑海里，渐渐浮现出第三种可能。
万一那个公司高层，要对付的不是乌鸦，而是他呢？
爱德华的眼中，闪过一丝后悔。
前段时间，他不应该同意乌鸦从战斗部调过来，转任什么情报主管。
现在乌鸦捅出这么大的篓子，他作为直属上司，也要负上一部分直接责任。
他按下通讯器，声音恢复了冷静。
“让乌鸦的副官进来。”
片刻后，副官快步走来，立正敬礼。
“下午好，部长！”
“从现在起，由你暂时接替乌鸦的位置，继续搜查红线区，找出张大凡。”
“啊，我我吗？”
爱德华见状，突然有些厌蠢，“你也可以拒绝，不必勉强。”
副官强压下内心狂喜，声音带着一丝轻颤。
“是，部长！我一定会努力，绝不让您失望的！”
副官终于等到这个机会！
虽然他只是暂时接替，但只要表现出色，转正也并非不可能。
爱德华看着他，越来越觉得情报部门怎么就缺少灰雁这样的人才。
他决定耐心等上五天，如果锋芒那边真的敢处死灰雁，他就将灰雁保下来。
有了救命之恩，灰雁肯定愿意进来核子，帮他好好做事。
想到这，爱德华的心情有所好转。
“以后，你的公开代号叫乌鸡。”
“乌鸡”
乌鸡愣了一下，随即胸膛挺得更直，眼中燃起一丝狂热。
啊！
他终于不是那个没有名字的副官了，他也配拥有自己的代号了！
爱德华像赶蚊子一样，让他麻溜地滚出去，顺带关好门。
临海城的夜色，像一块脏抹布，往哪里擦都是脏的，还很滂臭。
焦土带来的破坏力正逐渐消退，许多地方已经恢复了电力供应。
庄杋和捷达团队在地下管网穿行，整整一天下来，已经疲惫不堪。
他们暗中蹲守了十个锋芒佣兵团的据点，有伪装成货运公司的仓库，有龙蛇混杂的地下酒吧，也有看似普通的住宅楼。
鼠人们利用与生俱来的潜行天赋，钻进这些据点的狭窄通风管道，或者攀上消防梯，爬上屋顶，试着努力渗进去。
结果一无所获。
那些据点里，佣兵们要么喝酒赌钱，要么擦拭武器，要么搞异性，一切如常。
里面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有被关押着重要囚犯。
夜已深，街上行人逐渐稀少。
“老大，这边也没有发现。”
捷达声音从加密通讯中传来，带着一丝沮丧。
“今天先到这里，都回去吧。”
“好！”
庄杋其实也很烦躁，但他习惯了稳住自己的情绪，也不能轻易表现出来。
一行人悄无声息穿过巷道，返回了毛山王的安全屋。
屋内光线偏暗，科尔等人守在家里。
“科尔，一切都正常吗？”
“老大，都正常！”
庄杋回到房间，发现毛山王不在。
“熊二，老猫呢？”
熊二的视线从光幕离开，“老猫不是和你们在一起吗？”
“没有啊！”
“嗯？”
庄杋愣住了：“我以为他在家呢，今天不需要太多人手，我就没叫他了。”
“老大，他一整天都不在家。”
庄杋打开废土旅行家，只见通讯记录一片空白，毛山王没有发来任何消息。
这很奇怪。
以那只肥猫的性格，哪怕只是去街角买根肉串，都会提前发几条信息。
他不可能无声无息地消失这么久，还没有任何答复。
庄杋的心头掠过一丝不安。
他和熊二对视，都冒出同一个念头。
老猫出事了，或者被抓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