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平稳地停在“未来”(de toekost)青训基地的门口。
“记住我们讨论过的计划,”父亲叮嘱道,“专注于过程,不是结果。去观察,去学习,去适应。”
母亲则为他整理好衣领:“如果感觉不舒服,一定要马上告诉教练,知道吗?”
弗洛里斯点了点头,背着那个崭新的、印着阿贾克斯队徽的训练包,走进了这座闻名世界的足球圣殿。更衣室里,他换上了那件经典的、胸前带着宽阔红色竖条纹的球衣。
第一天的训练,是一场无声的挑战。没有复杂的战术,只有冰冷的数据。三十米冲刺、折返跑、立定跳远……每一项测试,都象一把精准的标尺,无情地丈量着少年们的天赋。弗洛里斯的成绩,在二十多个从荷兰各地筛选出的天才中,毫不起眼。
接下来的两天,训练进入了小范围的传接球和抢圈游戏。在这里,弗洛里斯那奇怪的球感开始悄悄显露。队友们发现,这个体能平平的男孩,在抢圈中几乎不会犯错。他总能用最简单的方式出现在最合适的位置。这并没有为他赢得赞誉,只是让更衣室里关于他踢球方式很奇怪的窃窃私语,多了一些谈资。
真正的考验,在第四天到来。
那天的训练科目,是一对一攻防。扬森教练在草地上划出数个方格,规则简单而残酷:进攻方必须突破,防守方必须拦下。
这是弗洛里斯第一次,直面自己天赋的盲点。
当他作为防守方,面对那个脚下技术花哨的鲁本时,他的大脑能清淅地看到对方下一个假动作的方向,但他的身体却总是慢了半拍。当他面对那个如小牛犊般的拉尔斯时,对方甚至不需要假动作,一个简单的加速和身体对抗,就能把他撞开。
轮到他进攻时,情况同样糟糕。他那些基于视野和逻辑的传球想法,在没有队友配合的一对一中,变得毫无用武之地。
训练快结束时,扬森教练吹停了比赛。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目光扫过气喘吁吁的弗洛里斯。
“弗洛里斯,”他的声音不大,但清淅地传遍了整个训练场,“我不管你以前的教练怎么教你。在阿贾克斯,连球都护不住,人也拦不住,再好的视野也只是空想。如果你不能在对抗中保护好你的想法,那它就一文不值。明白吗?”
“明白了,教练。”弗洛里斯低声回答,脸颊有些发烫。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受到如此直接和严厉的公开批评。
那天晚上,弗洛里斯躺在床上,第一次有了给家里打电话的冲动。
“第一周怎么样,累不累?”母亲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
“还好,”弗洛里斯回答,他选择隐藏自己的挫败,“有点累。这里的对抗很强,队友们……都很强。”
电话那头,他能听到父亲接过电话的声音:“这是正常的,弗洛里斯。记住我说的,观察,学习,适应。第一周,你的任务不是成为最好的,而是要弄明白,最好在这里,到底意味着什么。”
挂了电话,弗洛里斯把头埋进了枕头里。教练严厉的话语,父亲理智的分析,在他脑中交织。他没有哭,也没有气馁。他只是在安静地、一遍又一遍地复盘着白天被拉尔斯撞开的每一个瞬间。
一周的训练,在周末的小组对抗赛中迎来尾声。
弗洛里斯的表现,依然挣扎。但他开始有意识地改变。他用更多的一脚出球,在对抗发生前就转移皮球;他用更聪明的局域防守,封堵线路,而不是直接去挑战对手的身体。
比赛中,他依然被拉尔斯用身体挤开过,也被鲁本用速度突破过。但他同样也完成了一次次关键的防守。
一次反击中,他追不上带球的对手,但他用尽全力,跑到了对手唯一的传球路在线。对方眼看线路被堵,节奏一顿,就是这一顿的功夫,弗洛里斯的后卫队友及时回追,球路破坏。
扬森教练看到了这一幕,他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一周的训练结束了。弗洛里斯没有成为焦点,也没有沦为笑柄。他就象一颗被投入溶炉的矿石,正在被敲打、甄别,忍受着巨大的压力,尚未展现出任何黄金的色泽。
周日的晚上,扬森教练在他的办公室里,整理着本周的训练报告。老球探亨德里克象往常一样,端着速溶咖啡走了进来。
“怎么样?”亨德里克问。
“身体很差,对抗很糟。”扬森言简意赅,他把一份数据表推了过去,“一对一对抗成功率,全队最低。”
“我猜到了,”亨德里克一点也不意外,“但他每次防守反击的选位,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很聪明,非常聪明。”扬森承认道,“但光有这个没用,亨德里克。这里是阿贾克斯,不是棋社。”
亨德里克笑了笑,他喝了口咖啡,看着窗外那片已经被灯光照亮的、空无一人的训练场:
“再给他一点时间,扬森。下象棋的人,刚开始接触拳击时,总是会先挨几拳的。”
两年过去,弗洛里斯的身体终于追上了他心智早熟的脚步。十三岁的他,身形依旧清瘦,但那种属于少年人的单薄感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肉眼可见的坚实。他的肩膀变宽了,四肢在红白间条衫下,显露出清淅而流畅的肌肉线条。那不是拉尔斯那种充满爆发力的块状肌肉,而是一种更接近于年轻橡树的、充满轫性的力量。当他站立时,他的背脊总是不自觉地挺直,让他整个人的姿态,都带着一种沉稳的、向下扎根的感觉。
在“未来”青训营,他不再是那个格格不入的怪人或幽灵。经过两年的磨合与淬炼,他以其精准诡异的跑位和永远快人一步的一脚出球,成为了球队里一个独特的存在。他依然沉默,依然不善对抗,但他已经赢得了一种最低限度的、基于实力的尊重。他是一个可靠的、但还远称不上耀眼的节拍器。
这种尊重,最直观地体现在他与拉尔斯的关系上。
在一次训练赛中,弗洛里斯在中场拿球。他甚至没有抬头,就用一记精准的过顶长传,将球送到了对方后卫身后三秒后才会出现的空档里。拉尔斯嗅到了机会,全速激活,人到球到,一脚爆射破网。
进球后,拉尔斯没有象往常一样怒吼庆祝,他只是举起一只手,远远地指向了那个送出助攻后便已经默默回到自己位置上的弗洛里斯。他们之间没有友谊,只有一种冰冷的、高效的默契:你负责思考,我负责摧毁。
而鲁本,那个脚法华丽的男孩,则成了弗洛里斯在队里最好的朋友。训练结束后,他们总会留下来加练。鲁本练习他那些匪夷所思的过人动作,弗洛里斯则站在一旁,象一个棋手观察着棋局。“你的下一个动作太明显了,”他会冷不丁地说,“防守你的人,会预判到你的重心变化。”鲁本从不生气,反而会停下来,认真地听。他们是两种不同类型的艺术家,在彼此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所不具备、却又无比欣赏的东西。
球场之外的生活,索菲依然是那个唯一的分享者。
一个放学后的下午,他们并肩走在阿姆斯特丹的运河边,秋天的落叶在水面上打着旋。
“周末又要去德国打比赛了?”索菲问。
“恩,一个邀请赛。”
“那你……会累吗?”她看着他略显疲惫的脸,小声地问,“我不是说身体,我是说……你的脑子。”
弗洛里斯愣了一下,停下了脚步。这是第一次,有人问他这个问题。他看着索菲那双清澈的、充满真诚关切的棕色眼睛,第一次感觉,自己那个充满着线条和轨迹的秘密世界,有了一个可以被理解的入口。
“……有时候会,”他诚实地回答,“就象做了一整天的数学题。”
索菲看着他,轻轻地笑了,那双认真的棕色眼睛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明亮。她看到一片落叶粘在了弗洛里斯的头发上,便很自然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帮他拿了下来,然后轻声说:
“我虽然不太懂,但我认为……你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是一件很美的事情。即使它会让你很累。”
弗洛里斯愣住了。他习惯了别人对他天赋的惊讶或困惑,但这是第一次,有人用美(ooi)这个词来形容他。他感觉脸颊有点发烫,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小声地说了句:“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