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球探，德维特一家三口站在客厅里，谁也没有说话。那份来自阿贾克斯的、沉甸甸的邀请，象一个看不见的客人，留在了这个安静的家里，等待着他们做出最终的决定。
那个晚上，德维特家的晚餐桌上几乎没有什么交谈。弗洛里斯不知道父母在饭后低声谈了些什么，他只是被要求早点上床睡觉。他能清淅地感觉到，家里那种持续了十年的、安稳有序的节奏，第一次被打乱了。
深夜的公寓已经完全安静下来。父母在客厅里低声讨论着什么，声音模糊不清。
弗洛里斯躺在自己的床上，却毫无睡意。
“当你在球场上的时候，你……看到了什么？”
以前，从未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他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踢球，就象呼吸一样自然。但现在，他第一次开始审视自己的“呼吸方式”。
他坐起身，目光落在了地板上那座未完工的乐高足球场上。
他下了床，没有去碰那本厚厚的拼装图纸。他不需要。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堆散乱的积木块，在他的视野里，这些五颜六色的塑料块仿佛自己拥有了生命。他能清淅地“看”到，那块红色的2x4积木，应该嵌入底座的第三排；那块透明的弧形件，将成为看台的顶棚。他看到的不是一堆零件，而是一个已经存在的、完整的未来，和他现在要做的、只是将这个未来“实现”出来的过程。
这就是他对亨德里克先生说的“感觉”。
但……不止于此。
他走到窗边，拨开百叶窗，看向深夜的阿姆斯特丹街道。雨已经停了，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长长的、橙黄色的倒影。
在别的人眼中，这或许是一幅宁静的夜景。
在弗洛里斯的眼中，这个世界是双层的。
第一层，是现实世界。一辆夜班巴士平稳地驶过，它的车灯是白色的，车身是蓝色的。几个年轻人在街角说笑，其中一个女孩的围巾是鲜艳的红色。一切都有着正常的颜色、声音和质感。
但 underneath，覆盖着另一层世界。
这一层世界，没有颜色，只有线条、轨迹和闪铄的光点。那辆巴士，在他的“视野”里，是一条匀速移动的蓝色轨迹线，并且有一条淡淡的、几乎透明的虚线，预示着它在下一个路口将会转弯。那几个说笑的年轻人，是几个散乱的光点，但那个红围巾女孩下意识地一个垫步，就在她脚下延伸出了一条微弱的、指向街对面酒吧的轨迹。
这才是他真正的秘密。他看到的，不仅仅是“现在”，更是一种由无数“可能”和“大概率”交织而成的流动的未来。
在球场上，也是一样。他看到的，不只是21个奔跑的球员，更是21条不断变化、互相影响的轨迹线。对方前锋的一个侧身，就会在他的视野里延伸出两条最高概率的跑动路线；而己方门将的一个手势，则会让他看到安全的出球线路，并以不同的亮度，标示着成功率的高低。
他一直以为，所有人眼中的世界，都是这样的。
直到今天，直到亨德里克先生问出那个问题，直到他看到父母听到他“乐高比喻”时那种“原来如此”的、充满爱意的、却又显然完全误解了的微笑。
他才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
原来，那个五彩斑烂、充满着线条和轨迹的、像精密乐高图纸一样清淅明了的世界……
只有他一个人，能够看见。
亨德里克来访后的那个周日，德维特家的餐桌被父亲清理得干干净净。
弗洛里斯和母亲对面而坐，气氛很平和。桌上摆着母亲刚泡好的薄荷茶，冒着袅袅的热气，几块刚出炉的苹果派散发着肉桂的甜香。
父亲从书房拿来了一张巨大的白纸，和他常用的绘图笔。
“好了，”父亲开口，声音沉稳，象是在开启一个有趣的家庭新项目，“弗洛里斯，阿贾克斯的邀请，是一件非常棒的事情。但就象我们设计一座新建筑前，需要先看懂图纸一样，我们也需要一起规划一下，你的生活会因此发生什么变化。”
他在纸的顶端，写下了一个标题：“弗洛里斯的阿贾克斯计划(project ajax)”。
接着，他开始和弗洛里斯、也和妻子一起，讨论这个“计划”的细节。他画下了一个时间轴，标注出“现在10岁（））”、“青少年时期14-18岁）”和“未来”。
他指着“现在”的部分说：“亨德里克先生说了，每周训练三次，不会影响上学。这意味着，你玩乐高和看课外书的时间会变少。同时，我们必须为可能出现的风险做准备。”
他的笔下，列出了一些关键词，语气平静而客观，是在陈述事实，也是在引导家人共同思考解决方案：
母亲这时拿出了自己的教师记事本，翻开新的一页，微笑着说：“我已经帮你规划好了。如果训练是周二、周四和周六，那么你的家庭作业就必须在周一、周三和周五晚上完成。可没有借口哦。”
就这样，在这场分工明确的家庭会议上，父母将儿子的这份热爱，变成了一个全家人共同参与、共同管理的项目。他们用自己的专业和理性，为他铺设了一条尽可能安全、稳妥的道路。
讨论的最后，父亲放下了笔。他微笑着看着弗洛里斯，问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
“听上去会很辛苦，弗洛里斯。可能比你现在累得多，也不能随便请假了。你确定，你准备好了吗？”
弗洛里斯一直认真地听着。他看着父亲图纸上的规划，看着母亲记事本上的时间表，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喜爱的那件事，被家人用一种郑重和充满爱意的方式“看见”了。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不大，但无比清淅：
“我准备好了。”
父亲的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他拿起笔，在“阿贾克斯计划”的标题旁边，画了一个大大的对勾。
“好了，”他宣布道，语气轻快，“项目通过。现在，谁想来点苹果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