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那空洞的眼神骤然发生了变化。
先是极致的恐惧,然后是剧烈的挣扎。
最后,母亲猛地蹲下身捡起了那把柴刀,嘶吼着朝着栖小萤的方向冲了过来。
自从进入这个梦境之后,栖小萤才知道。
原来自己这么爱哭。
她泪眼婆娑地看着母亲冲过来的这一幕。
果然在她一直不愿承认的潜意识最深处。
她的存在,在母亲心中终究是凌驾于所有怨恨之上的。
无论母亲是否清醒,那一点点源自本能的母爱,会压倒一切。
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
“噗嗤!噗嗤!咔嚓!”
利器砍入血肉、劈开骨骼的可怕声响接连不断地响起。
伴随着怪物更加狂暴却逐渐微弱的咆哮,以及母亲压抑到极致后,爆发出的带着哭腔的怒吼。
带着腥气的温热液体溅到了栖小萤的脸上,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所有的声响都停止了。
栖小萤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七零八落、不再动弹的怪物尸体,暗红色的血液浸透了肮脏的地面。
而母亲,正拄着沾满血污的柴刀,站在血泊中央,剧烈地喘息着。
她脸上溅满了血点,眼神却不再是麻木或疯狂的厌恶。
而是一种极度复杂的神色。
有解脱,有空茫,有残留的惊惧,
看向栖小萤时,还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痛楚的清明。
栖小萤默默地站起身,没有去看那堆令人作呕的残骸。
她走到灶边,用破瓦罐里仅存的热水浸湿了家里唯一一块还算干净的破布,用力拧干。
然后走到母亲身边,轻轻拉过她沾满血污,微微颤抖的手。
将温热的布巾放在她手心。
“妈妈,擦擦,他脏得很。”
说完,她顿了顿,仰起头,努力对母亲露出一个安抚的、带着小心翼翼的笑容。
“我去给妈妈弄热饭,等等我。”
然后,她十分识趣地转身,退到了灶房门口。
栖小萤没有完全离开,而是选择了一个既能给母亲留下独自处理情绪的空间,又能让母亲始终在自己视野范围内的位置。
她的余光一直注视着母亲,心脏揪紧,生怕母亲在解决了最大的恐惧来源后,会因为巨大的刺激或失去了活下去的目标,而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所幸,这一次,或许是因为手刃仇敌带来的冲击与解脱并未伴随着同归于尽的决绝。
母亲只是拄着柴刀,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栖小萤忙碌的背影。
眼神剧烈地闪烁着,最终缓缓归于一种带着疲惫的平静。
栖小萤小心翼翼地处理了那堆尸体。
她趁着夜色,将残骸分批拖到村里最蛮横,家里养着几头凶恶土猪的一户人家的猪圈附近丢弃。
之后当有村民疑惑地问起“那醉鬼去哪了”时,栖小萤便按照想好的说辞。
怯生生地地回答:“他他说他要进城发大财去了,不回来了。”
问话的人先是愕然,随即脸上露出嫉妒与恼怒,狠狠啐了一口:
“呸!这狗东西!有这种好事居然不带上老子!”
便骂骂咧咧地走开了,根本不会怀疑到这对一向逆来顺受的母女身上。
栖小萤开始更加细心地照顾母亲。
自从混蛋死后,母亲似乎便一直都是清醒又痛苦的状态。
她知道自己的存在本身,或许就会不时刺痛母亲。
她能做的,就是尽量减少直接刺激,同时确保母亲能感受到她的存在和照顾。
栖小萤每天早早起床,独自去后山拾取足够的柴火,努力搜寻一切可以果腹,甚至略微改善伙食的野蔬根茎和偶尔幸运找到的鸟蛋。
她会将饭菜做得尽量温热美味,端到母亲面前。
然后自己便默默地退到屋外,或待在灶房。
不远不近地守着,留给母亲足够的空间,却又让她一抬眼就能看到自己。
这天,寒风凛冽,天色灰蒙。
栖小萤裹紧身上单薄的破衣,在山坳背风处,竟意外发现了几簇在枯草碎石间顽强绽着的不知名小花。
它们花瓣细小,颜色素净。
却在万物凋敝的酷寒中,倔强地舒展着身姿。
栖小萤的心像是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她小心翼翼地,连同小花根部的冻土一起,用手和找到的硬木片挖出,用一个破旧的篮子充当临时花盆仔细装好。
然后捧着这微小的,带着寒气的生机,快步回到了红房子。
母亲正坐在灶膛前的小木墩上,望着跳跃的火光出神。
栖小萤将篮子轻轻放在母亲脚边,然后捡起一小块木炭,在粗糙的泥土地板旁,一笔一划,认真地写下了一行歪歪扭扭、却清晰可辨的字:
“妈妈你看,花在冬天也能开,又冷又好看。你也是。”
写完,她抬起头,对着母亲露出了一个笑容。
母亲怔怔地看着地上那行字,又低头看了看篮子里那几朵绽放着的淡紫色小花,久久没有动弹。
只有那跳跃的灶火,在她逐渐湿润的眼眸中,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栖小萤就这么在梦境中一日日地过着,她在等待,等待那个能将母亲带离这片苦海的人。
她记得,殷芮是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时节到来的。
乍暖还寒的微风终于吹拂过这片沉寂的山村。
那个已经陌生的身影,带着那股令栖小萤无比安心的清冽气息,再次出现在了村口。
栖小萤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激动,她几乎是飞奔着迎了上去。
然而,就在她即将扑到殷芮面前,抬头想要看清那张给予她无限温暖和力量的面容时。
栖小萤的动作猛地顿住了,整个人愣在原地。
因为,她看不清殷芮的脸。
不,与其说是看不清,不如说,殷芮的面容被一层柔和却坚定的雾气笼罩着。
模糊了所有的五官细节,只留下一个朦胧的轮廓。
栖小萤这才惊觉,无论她如何努力地回忆,如何用力地凝视,她都无法在脑海中勾勒出殷芮清晰的模样。
她原本只以为是年代久远,自己记忆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