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七点钟,张明玄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院里的芦花鸡正低头啄着地上的碎米,灶房烟囱里冒出的青烟混著玉米糊糊的甜香,在晨露里漫散开。
这本该是寻常人家的烟火气,落在他眼里,却只剩一片寒凉。
“你还知道回来!”周艳的尖嗓子像淬了冰的锥子,“噌”地从灶房里扎出来。
她正端著个豁口粗瓷碗,给怀里的小儿子喂粥,那孩子含着勺子哼哼唧唧,涎水顺着下巴流到她袖口。
见张明玄进门,她手腕一扬,筷子“啪”地拍在桌上,瓷碗被震得跳了跳,溅出的粥汁烫得小儿子“哇”地哭了。
“哭什么哭!跟你那丧门星哥哥一个德行!”
周艳没好气地搡了小儿子一把,眼睛却死死剜著张明玄。
“两天两夜不著家,你野到哪儿去了?我看是跟村口那些二流子混熟了吧?夜不归宿的,早晚被公安抓去打靶!”
炕沿上的张大强“咔嚓”咬了口窝头,黄澄澄的玉米面渣子掉在衣襟上。他抬眼瞪着张明玄,那眼神像是腊月里冻在冰窖里的刀子,淬著毒:“翅膀硬了是吧?敢夜不归宿了!老子今天非打断你的腿,让你知道谁是家里的主!”
炕角缩著另一个稍大些的男孩,手里攥著半块窝头,怯生生地看着门口,见张明玄看过来,赶紧把头埋进臂弯。
被周艳抱着的小儿子还在哭,周艳不耐烦地拧了把他的屁股:“再哭就把你跟这野种一起扔出去喂狼!”
张明玄没接话,径直往灶房走——他一夜忙碌,没正经吃啥东西,胃里早空得发慌,只想看看锅里还有没有剩的吃食。
“你聋了?”周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放下碗扑过来,指甲尖直往他胳膊上戳。
“问你话呢!是不是偷家里东西出去卖了?我就说地窖里的红薯少了半筐,合著是你这白眼狼拿去换钱了?我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讨债鬼!”
“让开。”张明玄侧身躲开她的爪子,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听不出半点波澜。
“反了你了!”张大强“哐当”一声把碗往炕上一摔,粗瓷碗磕在炕沿上裂了道缝,没吃完的窝头滚到地上沾了层灰。
他攥著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像头被激怒的公牛,闷著头就朝张明玄脸上抡过来。
“老子今天非得教训你这个白眼狼!看你还敢不敢犟嘴!”
张明玄站在原地没动,晨光从他身后的门框照进来,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
眼看拳头带着风快到眼前时,他左手闪电般伸出去,五指像铁钳似的稳稳攥住了张大强的手腕。
“你”张大强使劲挣了两下,手腕被攥得纹丝不动,反倒疼得他龇牙咧嘴。
他又惊又怒,另一只拳头跟着抡过来,“小畜生还敢还手!”
张明玄右脚微微抬起,看似轻飘飘一脚踹在张大强肚子上。
“嗷!”张大强像被重锤砸中,身子猛地弓成了虾米,疼得脸都白了。
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刚才那股凶劲瞬间跑得没影,捂著肚子瘫在地上,哼哧哼哧直喘气。
周艳吓得张著嘴,半天没合上,刚才的尖酸刻薄像被堵住的洪水,全憋在喉咙里。
她看看地上哼哼的男人,又看看面无表情的张明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怯意。
“你你敢打你爹?”她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声音发颤,像秋风里的枯叶,“你这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他配吗?”张明玄松开手,看都没看地上的张大强,仿佛那只是块碍事的石头,“我回来拿点东西,拿完就走。”
他走进灶房,锅里还温著小半锅玉米糊糊,旁边的竹篮里剩下两个干硬的窝头。
他拿起粗瓷大碗,舀了两碗糊糊,又把窝头塞进怀里,用块旧粗布一包。
转身时,看到周艳还愣在原地,眼神躲闪,他冷冷道:“以后别再来惹我。”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出院门,留下满屋子的死寂,只有张大强压抑的痛哼声和小儿子被吓哭的抽泣声在屋里回荡。
门外的阳光正好,金灿灿地洒在身上,暖融融的。
张明玄靠在院墙上,喝了口热糊糊,甜香混著热气滑进胃里,心里那点郁气散得干干净净。
早该这样了,对这些人客气,就是对自己残忍。
他吃完玉米糊糊,转身去了村东头的村长家。
张伯是村里的老长辈,论辈分还是张大强的叔,为人还算公道,在村里说话有分量。
这种事,只有找他才能说清。
刚到院门口,就见张伯正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杆上的铜锅“滋滋”冒着火星。
张明玄走上前,从怀里掏出一个烂了半边的红薯递过去。
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声音也低哑了几分:“张伯,您给我评评理。”
张伯抬头见是他,皱了皱眉,把烟锅从嘴里拿出来:“是玄小子啊,这大清早的,出啥事了?看你这脸,咋这么憔悴?”
张明玄眼圈一红,声音立刻哽咽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
当然,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揉了揉眼睛挤出的湿意:“张伯,我实在没法跟张大强他们过了。
周艳她天天不给我吃饱,家里有吃的都藏起来,就给那俩小的偷偷塞,我顿顿啃红薯,有时候连红薯都不够。如闻罔 嶵新蟑洁庚薪哙”
他一边说一边撩起袖子,露出胳膊上之前在山上收集材料时蹭出的擦伤,那伤口结了层暗红的痂,看着确实触目惊心。
“您看,这就是张大强打的。前几天我就因为多喝了一口糊糊,他拿起灶房的烧火棍就往我身上抽,打得我半夜疼得睡不着”
“还有这事?”张伯的眉头皱得更紧,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他周艳也太不是东西了,哪有这么苛待孩子的?”
“可不是嘛。”张明玄抹了把脸,把那点不存在的眼泪擦干净。
“我这次出去两天,根本不是自己跑的,是被他们赶出来的。
张大强说我是白眼狼,还扬言说要打断我的腿,让我这辈子都别想抬头。”
他吸了吸鼻子,声音里带着绝望:“我这就要去边疆了,走之前就想跟他们分家断亲,拿回我亲妈留下的那点东西。
那是我妈唯一的念想了,可周艳一直霸著不给,您说这叫什么事啊”
这番话半真半假,却把一个受后娘虐待、被亲爹嫌弃的苦孩子形象演得活灵活现。
张伯本就知道周艳是个尖酸刻薄的,听张明玄说得情真意切,心里的火气也上来了。
“岂有此理!他们也太过分了!玄小子你别怕,这事我管了!”
“谢谢张伯”张明玄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看着更委屈了。
张伯站起身,往屋里喊了声:“老婆子,把我那烟袋装上!”
又转头对张明玄说,“你等著,我这就喊上你支书叔,还有族里的两位老爷子,这就去跟张大强说道说道!他要是敢不讲理,我就不认他这个侄!”
没过多久,张伯就叫上了村支书——一个穿着中山装、表情严肃的中年人,还有族里两位头发花白的老爷子。
后面还跟着一群闻风而来的村民,有抱着孩子的妇女,有扛着锄头准备下地的汉子,浩浩荡荡往张明玄家去。
一路上,张明玄走在张伯身边,时不时跟旁边的人念叨两句自己的“遭遇”。
“那天我饿极了,想拿个窝头,周艳上来就抢过去,给她小儿子了,还骂我是饿死鬼托生”
“张大强喝醉了就打我,上次把我推在门槛上,额角磕了个大口子,血流了一脸”
村民们听得议论纷纷,有人叹气,有人皱眉,还有人低声骂着周艳不是东西。
到了张明玄家门口,还没进门,就听见屋里周艳正尖著嗓子骂。
“那白眼狼就是欠揍!早知道当初就该让他自生自灭,省得现在翅膀硬了,敢动手打他爹了!
真是反了天了,这要是传出去,我们老张家的脸都被丢尽了”
张伯“哐当”一声推开院门,嗓门比周艳还大:“周艳!你在骂谁呢?”
周艳正坐在炕沿上给张大强揉肚子,见进来一群人,为首的是村长和支书。
吓得手一哆嗦,赶紧站起来,脸上的戾气收敛了不少,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村长?您咋来了?我我没骂谁啊,就是跟当家的念叨两句家常。”
“念叨家常?我们在外头都听见了。”
村支书往前站了一步,眉头拧成个疙瘩,“张明玄说你们虐待他,还想霸占他亲妈的东西,有没有这事?”
周艳急了,嗓门又尖起来:“哪有的事!是他自己不懂事,两天两夜不回家,谁知道在外头干了啥龌龊事!回来还敢动手打他爹,我这是气的”
“我打他?”地上的张大强缓过劲来,扶著炕沿挣扎着站起来,指著张明玄就骂。
“你个小畜生,敢在外面告黑状!看我不”
“你闭嘴!”张伯厉声打断他,眼睛瞪得像铜铃,“玄小子马上要去支援边疆,那是为国家做贡献,是咱们村的光荣!
你们就这么对他?今天这事必须说清楚,玄小子要分家断亲,你们同不同意?”
“不同意!”周艳尖叫起来,像被踩了尾巴的野猫。
“他是我家的人,生是我老张家的人,死是我老张家的鬼,凭啥分家?
他亲妈那点东西早就当彩礼给我了,凭啥给他?我不同意!”
“你胡说!”张明玄立刻反驳,声音也高了几分,带着压抑的愤怒。
“我亲妈留下的银镯子是她的嫁妆,上面刻着她的名字!
那两床棉被是我姥姥亲手纺线做的,棉花都是从姥姥家带来的,跟你有啥关系?
当初我妈走的时候,族里的长辈都看着呢,清清楚楚说了这些东西得留给我!”
旁边一位拄著拐杖的老爷子立刻点头:“对,是有这么回事。
我当时在场,你妈咽气前拉着我的手,就惦记着把这两样东西给玄小子留着,说让他有个念想。”
另一位老爷子也跟着说:“没错,我也记得。
周艳刚进门那会就想拿那镯子,被我们几个老家伙拦住了,没想到她还是偷偷藏起来了。”
周艳见有人作证,气焰顿时矮了半截,脸涨得通红,却还是嘴硬。
“那那也不能断亲!他是张大强的种,这辈子都是!
哪有儿子跟爹断亲的道理?传出去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我不是。”张明玄冷冷地说,眼神像寒冬里的冰,“从我记事起,他就没管过我饱暖,没问过我冷暖。
我饿了,他让我自己找吃的;我病了,他嫌我浪费钱。
现在我要走了,也不用他管。
从今往后,我张明玄跟张大强、周艳,还有那俩小的,再无瓜葛,各不相干。”
张伯看了看僵持的双方,又跟村支书和两位老爷子低声商量了几句。
最后,他把烟锅往手里一磕,沉声道:“就按玄小子说的办。
周艳,你现在就把银镯子和两床棉被拿出来,还给玄小子。少一根线头都不行!”
周艳还想磨蹭,张伯眼一瞪:“怎么?你想抗命?”
她吓得一哆嗦,不敢再犟嘴,不情不愿地挪到炕边,掀开最底下的箱子。
翻了半天,才拿出个用红布包著的小包裹,又从床底下拖出两床打了补丁的棉被。
狠狠往地上一扔:“给!都给你!真是个讨债鬼!”
银镯子用红布裹着,张明玄捡起来打开,镯子上果然刻着个模糊的“兰”字,那是他母亲的名字。
他把镯子攥在手里,冰凉的触感让他心里踏实了不少。
“张大强,”张伯又看向瘫在地上的男人,“你要是还有点当爹的样子,就签字画押,从今往后各不相干。别让玄小子走得不安心。”
张大强还想说什么,被张伯一眼瞪了回去,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蔫蔫地不敢作声,只是梗著脖子不说话。
村支书在一旁沉声道:“张大强,这事是你们理亏。
玄小子去边疆是为国家出力,你们要是再胡搅蛮缠,就是拖国家后腿,到时候公社知道了,可别怪我们不给你留情面。”
张大强这才怕了,嘟囔著骂了几句,最终还是在张伯递过来的断亲文书上按了手印。
张明玄接过文书,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没问题后,一笔一划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签字的时候,他趁众人不注意,空间悄悄在周艳藏钱的木箱上一扫,将里面的几张毛票和半袋杂粮悄无声息地收进了空间——这是他们欠他的,他拿得心安理得。
“行了,事办完了。”张伯收起文书,对张明玄说,“玄小子,你安心去边疆,好好干,给咱们村争光。家里有啥未了的事,就跟我说,张伯给你做主。”
“谢谢张伯,谢谢支书叔,谢谢各位叔伯。”张明玄鞠了一躬,把银镯子和棉被裹好背在身上,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周艳不甘心的咒骂声:“白眼狼!不得好死!走了就别回来!”
他却像没听见一样,脚步轻快。阳光洒在他身上,暖洋洋的,仿佛连空气都变得自由了。
终于彻底摆脱这个家了。
他摸了摸怀里的银镯子,冰凉的金属带着温润的光,那是母亲留给他最后的念想。
从今天起,他的路,真的只属于自己了。